第五章 战灾难朋友肯支持
1987年12月31 日,向河渠在这天日记最后一行写的是:“艰难辛酸的1987年就这样过去了。”翻看他的日记,拜访他的朋友,这一年确是他多灾多难的一年。
振兴生化厂的希望破灭,为维护人格的尊严,他毅然离厂回了家;好不容易办了个校办厂,却又波波折折,生产的时候少,歇力的时候多;父亲病情恶化,终至去世,既累得他筋疲力尽,也让他花光了积蓄,跌入经济的窘境;母亲因硫黄中毒引发的巴金森氏综合症,每天都需要服药不算,还常犯糊涂,成为老年痴呆,更让他牵扯去许多精力。诸多的不如意事接踵而来,堪称艰难辛酸。
校办厂的停产,主要是为环境污染。
肝素钠的生产,在升温、离交阶段是有一股臭气的。因为原料是小肠刮下来的粘膜,本来就不是鲜货,再慢慢升温,达到八九十度前,味道是不好闻,生产人员衣服上,甚至头发里都有臭味。
裴友忠说有一回去人家送人情,因时间紧没来得及回家洗澡换衣服,穿着工作服就去了。上号簿缴了钱,找个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发现同桌的人没等开席避之而去,先不知为什么,后来才弄明白是嫌他身上的臭气。
臭虽臭,但对身体健康却没发现有什么危害。生化厂肝素车间的工人虽然多数都是花样年华的青春女孩,却没有一个在生产正常时申请要调离这个车间的,反而倒是在精简人员时有的却流着眼泪不愿离开。因为臭则臭矣,工资不低,常年有活干,不象激素属于季节性生产。
可沿西校办厂不行,才勉强生产了四个月,就不得不关门。厂邻盛家不让干,他家声称受不了。职工在臭气中受得了,他家在臭气外却受不了,有什么办法呢?臭气是确实存在的,没办法只得关门。
这一关,向河渠的损失可就大了。由于生产人员都是第一次从事肝素生产,操作生疏,有时甚至放错辅料。有一则日记中记的是:“今天又出了个问题,不知是谁将盐 酸灌进洗脱用的盐水坛中,致使洗脱时误用,尽管随后作了更正,结果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好在生化厂生产肝素几年,技术上向河渠不生疏,薛晓琴负责技术时他对工艺已能倒背如流,国民负责生产时有了问题还参加会诊,虽然没有直接操作过,但不外行,因而很快成了熟手。运用到外地学来的经验,加之细心研究,终于八料生产了一点七公斤,效价八十六个单位,平均不到一千两百支小肠的粘膜就能生产一公斤,每支小肠粘膜产值可达一点四元左右,是山东工艺的两点八倍,本厂工艺的两倍,可以放手干下去了。谁知盛家锁门不让干,结果前后扯起来,不但没赚到钱,还亏了。
不让生产肝素,总不能停着呀。干点什么呢?想起果园冒学山说过他们常用的农药中有硫酸铜,联想到棉花苗床也用,就是说各供销社经营。经查阅资料得知电镀、印染、食品等好多行业都用得到,走访附近供销社、电镀厂,表示只要价格适中,可以要。
通过了解供销社收购的废铜、蒲州硫酸厂硫酸价格,进行理论测算,发现材料成本只占销售价的55%多一点,感到可以干。于是到电镀厂、供销社买来一点硫酸、废铜,用小铁锅进行试烧,在搪瓷桶内进行溶解、结晶,经天平称量,发现收率比理论还高,抓了一把观察,知道不是理论计算不准确,而是产品中含湿存水难以去清。不管怎么说,从原料成本计算是准确的。于是跟梁金才和裴友忠一说,都很高兴,一番张罗,固然仍然是土法上马。
才烧了第二锅,因废气伤了河西展会计家的树,又干不成了。这一回的思想工作比较好做,展会计说他理解向会计,只要不再伤害他的庄稼、树木,不反对继续生产。
当然继续生产设备不改进不行,开始用塑料管作排气筒,后改用陶瓷管,意图将废气向相对高的高空排放,四散到远处以减轻对农作物的危害。可是在生产中发现哪怕只要有三四级风也能将烟筒的烟压到不远处的农田,害怕废气也会象烟一样。12月28日日记中写的是“起了火也不敢烧,总要等基本没什么风时才生产,可一年之中又有几个没风的晴天?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可是该怎么办呢?”
有环境污染的产品能不干时当然不该干,可是生产什么产品才不产生污染呢?橡胶厂的吴劲松无意中说起白炭黑引起向河渠的兴趣。
前文书中曾告诉过诸位,向河渠的钻劲在沿江乡是无人可及的,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在生产队时组织农技组搞水稻丰产试验,试种“稳三千”;调到公社从事通讯报导,研究通讯报导的诀窍,分门别类粘贴各类文章作分析、研究,装订了几大本;调到塑料厂后创办生化厂,又爱上化工这一行,买书订杂志,建小实验室,一头扎入化工产品技术中,一套《有机化工实用技术手册》就花去他四个多月的工资——一百五十元。不管是有机的、无机的、生物的,只要是化工书籍,他合意的就买。外出除办正事外,唯一的兴趣就是逛书店看书、查书、买书。因而只要说到化工产品,多数都能说出过一二三来。
白炭黑是橡胶厂的填料之一,南京金陵橡胶厂、上海橡胶制品研究所肯定用,记忆中似乎无污染,不妨一试,于是象硫酸铜一样又忙开了。白炭黑的小试是在服侍母亲的空隙中搞成的。这产品生产简单,只要将泡花碱加盐水用盐 酸中和反应,然后水洗、干燥即成。说没污染不准确,洗涤废水中含有氯化钠等杂质是无疑的,不过没有危及周边群众的废气是真的。小试成功后进行中试。
中试在家里没条件,只好到小厂做。先在大缸里用七十斤盐配成三百五十斤盐水,完全溶解后虹吸入另一只大缸,加入七十斤泡花碱,测量一下,37.5波美度,加三百四十斤水搅拌均匀,过滤后得混合液,再用盐 酸进行中和反应,沉淀、过滤。
麻烦来了,难过滤。用的确良布吊滤,怎么吊,怎么扯、摇,仍然象厚粥烂饭,没法只好用布袋挤压。烘干也是挺费事的,关键是人工压压不干,含水量大,难烘。中试这样做无所谓,正常生产可不行,得找生产厂取经。
电化公司的朱寿智是生化厂职工朱菊萍的哥哥,北大化学系的毕业生,目下在电化公司当化工科长,向河渠打算找他帮忙。去前先打了个电话,得知临江有两家生产白炭黑,一家是蒲西,一家在柴湾。听说蒲西有生产厂家,常志进说他有个同学在蒲西乡政府工作,于是一起去了临城。
本来六点开临城的班车,七点还没到,同样急于赶路的倪建国问:“陈春泉说过沿西人坐他的车不要钱,不如就坐他的兔儿头吧。”冯仁政、毛达德都因车子迟迟不来而赞同,常、向二人跟着上车。原本只能乘坐三个人的结果坐上五个,常坐在向身上,冯坐在毛身上。车到新生港才知道班车坏在这儿,抛了锚。身上坐一个大男人,这滋味可想而知。一小时后车到临城,陈春泉向乘车者每人收取四元钱,向河渠掏出十元一张递给他,陈春泉说:“家里人就不客气找钱了。”嘿——,不是沿西人不收钱,而是家里人多收钱,向河渠一笑,没说什么。
朱寿智给柴湾化工厂挂电话找老孔。老孔是该厂的技术员,曾专门去鞍山学过白炭黑的生产技术。老孔说的工艺与向河渠掌握的完全相同。他们厂只做过小试,没生产过这东西。泡花碱是该厂的产品。电话中说鞍山是个不小的厂子,用空压机压滤。再打电话去蒲西找朱寿智的妹夫周乡长,不巧的是周乡长上了河工。常志进让朱寿智打听一下他的同学在不在蒲西,回话在,于是两人赶往蒲西。偏偏常志进的同学又下了乡,只好住进旅社,第二天早晨去找,谁知这位同学要接待美国华侨,只写了张条子。凭条子找到会计朱玉兰,会计再找车间主任老韩,不但参观了整个生产线,还听韩主任详细介绍了生产过程,该厂用的是离心甩水机。
综合参观、中试的情况看,要上白炭黑生产线,凭自己的力量根本办不起来,沿西校也没有这个财力。看来只有在硫酸铜生产上动脑筋。可是硫酸铜生产上的污染如何解决呢?他绞尽脑汁在谋划着,后听说通州有硫酸铜生产厂,打算去参观。
老娘的中毒最是让向河渠痛彻肺腑的事情。他与母亲的感情要比与父亲还深。按时间推算起来,母亲与父亲成亲应是一九三七年。婚前父亲就在江南学医,出师后在师傅的诊所兼药店里工作,婚后固然还回江南去,只是每个月都回来几天。大概在四二到四四年这期间有近两年没回来与母亲团聚,在新四军部队当医官就在这段期间,而家人得到的消息却是为了深造,去芜湖跟一位老中医作助手。四四年年底回乡,后当上沿江乡匪国 民党乡长,四五年农历腊月向河渠出生。
解放前母亲跟着父亲耽惊受怕的不算,解放后父亲又坐了共 产 党几个月的牢,即使在平平安安的年代里,向河渠也只是成天跟母亲在一起。父亲忙着他的诊所、他的医院,直到被揪斗、打倒前,除吃饭时见到父亲外,父子很少在一起的。只从父亲每天从自留地上走过,还不知稻子已割倒就可以窥豹一斑推知父亲在家的时间是多么地少了。
感情是通过接触日积月累逐步生发、积聚,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薄到厚的,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多,固然感情就更深一些。直到自己有了孩子,跟孩子讲故事时还常常搬的是母亲讲给他听的故事。上学回来见不到父亲不一定会去找,见不到母亲肯定会去找,似乎不叫一声妈,就找不着回了家的感觉。而今老娘硫黄中毒引发成巴金森氏综合症,据顾医师讲这种病由于治晚了,现在只能减缓病程的进展,无法治愈,你说他痛心不痛心?痛心之余,他恨不得砸了余老婆子那个烘手的箱子,可事实上又怨不了余老婆子。
原来大队五保户余老太不知从哪里弄来个法子,用硫黄烟薰可以治疗“鹅掌风”——一种手皮皲裂的农村常见病,效果是一年内可以不发,因而必须年年去烘。这一回老娘去烘,一次下来见第二批人少,有空位置,就又烘了一次,结果中毒事件发生了,你说怨余老太不也冤吗?更要命的是老娘认为老中医薛先生有本事,不听儿子的,只找老中医,直到一天晚上头晕摔倒在地,连忙送医院,顾天生一检查,说迟了,要是早来一周,还有办法治愈,现在中毒已深,只能维持,不能治愈了。事情走到这种地步,他能不痛心吗?
吃药、输液,只费点伺候的时间还是小事,尤其让向河渠揪心的是母亲有时犯糊涂,好象有向老年痴呆症发展的趋势。比如11月3 日的那天吧,向河渠刚从小厂出来,向玲就赶来了,说奶奶心上乱,发了重,已将小姑找回去了。向河渠立即去找顾先生。顾先生说:“按常规这种病不会引发心脏病什么的,你回去把脉数一数,如果心跳每分钟超过一百次,心脏就有问题,先回去看看再说,估计没事。”回家一看,老天爷,帐子都已掀到里床。
沿江的风俗,人在咽气前是要落下帐子的,说是不落帐子,魂灵会圈在帐子里出不来,虽没科学道理,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这是怎么了?一问是老娘自己动手掀的。老娘只是干嚎,说她马上就要走了,老头子来接她了,什么什么的,都是胡言乱语。见到儿子她说儿子回来了好,能见上最后一面好。
向河渠走到她身边,扶她坐到床帮上,让向霞端来半碗糖水,喂她吃下安定药片。凤莲已去村里请来医务室的易金美,量了体温,三十八度,数了目脉七十次左右,不高,打了一针,大概因倚在儿子怀里,慢慢安静下来。
自然是一场虚惊,但向河渠整个下午就没敢离家,陪着母亲说话,帮她捏捏捶捶,再瞅空为她用黄芪、党参煨红枣,连晚上也没能帮人家去脱粒,就这样盯着,老娘还摔了一跤。
事情出在已服侍她睡下了,向河渠在紧靠母亲的厨房饭桌上筹划硫酸铜生产设备改装事宜。听得房间里有响动,忙去开灯,老娘已倒在地上。边扶边问她要干嘛,说是要上厕所。巴金森氏综合症病人走路本来就不稳,再加上没开灯,很容易跌倒,头脑正常的人知道开灯,或喊家里人照顾,她一犯糊涂时,只由心性来,想怎么就怎么,你没办法。
这样一个聪明、慈祥的妈妈,自己的初识字是她教的,唐诗,还有佛经中的心经、太阳经、太阴经都是她教的,做人的准则则是在她的言传身教中慢慢树立起来的,而今她竟然犯起糊涂来,你说他心里是怎么一种感受?
慧兰的没考取中专,体谅家庭的艰难,不复读而去她细哥那儿学裁缝,也是向河渠心中难解的一个结。
这孩子心细,善于体贴人,肯用功,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居三四名之间。今年的中考,据六月二十日日记的记载:“昨天政 治考得不错,语文失分不多,连作文不会超过十分,两科大概失分二十上下,今天的外语、理、化这三科基础较好,失分也不会多,明天的数学若能获胜就好了。这实在是关系到她本人和全家今后的关键一战啊。”分数出来后发现,从升高中角度讲,完全够了,比分数线高上二十三分呢,可不够中专的分数,差十四分。
不就是因为自己没能耐,不敢让女儿上高中,生怕上了高中升大学自己供不起,才只填中专不填高中的吗?而今,懂事的孩子放弃复读上学的机会,去学裁缝,以便早日为家庭挑一肩。当听到慧兰说:“爸,我考得不好,辜负了-----”“不,孩子,你考得不错,是好样的,是爸厂子没搞好,连累你不能上高中。再复读一年吧?”“不!我去跟细哥学裁缝,跟上中专一样,早点挣钱养家。”向河渠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呀。
有人认为世态炎凉在向河渠处于困难中时最为明显。辉煌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倒楣则人人冷眼相看,甚至落井下石,如叶华久、曹逢云、傅国建等等都是。说起来似乎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尤以曹、傅摁贮槽为最。
贮槽事是这样的:生化厂有一个玻璃钢贮槽,生产激素年代里为贮运盐 酸购置的,大概是八四年尹福全(秦政平的小舅子)装盐 酸时冲下河里,撞到涵洞上,坏了,一直报废甩在那儿,帐上残值仅八十元。小厂要用,想买走,工业公司推三阻四,秦政平下了台,谁肯帮向河渠的忙?找老蒋,他当然不做主。中心校两位校长请老蒋同去找唐书 记,老蒋推辞不去,两位校长只好单方去乡里。老蒋说只能等到十一点半,他要回家。为防止老蒋中途走了又得烦神找,向河渠只得坐在老蒋办公室里与他东拉西扯扯闲篇,直等到常志进十点半左右到了,说唐书 记说了,贮槽若是报废的,就支持给你们,没报废算一点儿残值,并叫傅会计查一下帐。帐上残值是八十元,曹逢云硬是不同意以帐面价卖出,要以每年四十二元价格出租,并且要两年的租金一次性缴清。恼得张校长要跟他们理论。
张校长说:“滨江乡去年拿出二十万支持文教,我们乡按县里规定文教应向各厂收的教育基金一分都没去收。一个坏贮槽请乡里支持一下,唐书 记已同意了,工办却推三阻四的,象什么话,找他们去。我是要说几句的。”尽管如此,曹逢云也没买张校长的面子,硬要按他的意见办。无奈由老蒋写了张出租报告,固然是按曹逢云的意思写的。曹在报告上批道:“同意单位意见,按报告实施。”向河渠见了报告说,这下子大功告成了。常志进说:“不一定,傅会计盖不盖章还是个未知数呢。”
果然傅会计不盖章,理由是:“什么?修理费在贮槽回收时还要由厂承担?要是修了上千元,厂里也得承担?”常志进说:“傅会计,这只贮槽本身已不能贮运东西了,不修,什么用也没有,当柴烧都当不了,不是我们要用,就是个废物,放在那儿还费地方。我们要用就得修。给租金表明所有权是你们的,好比租房子,你房子坏了是房客修还是房主修?”傅会计说:“问题是厂里用不到,不需要修。”常志进说:“用不到你们收回去干什么?不收回就不用承担了。”曹逢云闻声走了过来,听着常、傅二人的争执,说:“两年后我们不用,承担个屁。”傅会计还是不盖章,拗不过,曹逢云又在批复中加上:“两年后厂里要用,可根据情况酌情承担部分修理费用。”这才解决了问题。
对此向河渠说:“是非本无定论,看你站在哪个角度上判断。如果站在捍卫集体利益的角度上说,他们的做法没有错;站在服从的角度上说则有些不妥,因为唐书 记的话并不违背情理,也不损害集体利益,曹、傅不遵照唐书 记的指示办,则夹有不将领导的话当回事的意味。
当然校办厂是以我为主在办着,对校办厂的事苛刻一点,能博得阮友义的好感,难说不是他们内心的想法。
不然,假如说他们是在捍卫生化厂的集体利益,那么当初他们往大楼里搬时为什么不坚持先给钱?别说坚持了,说不定屁也没放一个。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们又不是在捍卫生化厂的利益。从世态炎凉方面说他们这样做也未尚不可。不过他们从来不在我的朋友范围内,态度如何又无所谓了。倒是一些朋友见我在困难中时仍然一如既往,很是让人记着他们的。”
向河渠说的“他们”是指吴劲松兄弟、余品高、秦政平、沙忠德等朋友,还有本队的乡邻。吴青松在乡办厂负责人会上公开为向河渠鸣冤叫屈,认为乡政府收大楼不给钱、砍香肠项目做得不对;认为向河渠是个不可多得的社办厂管理人才,应该扶持。吴劲松则在言语宽慰、鼓励的同时说,有用得到他们厂里材料时将尽量给予优惠支持。
说要用到他们厂的材料还就真的要用。听说橡胶厂有铸铁管,向河渠要用,就来找他哥儿俩。青松出差去了,劲松在家。两人坐下后聊起天来。说到沿江的工业,两人都为之叹息。劲松说,上次他送给无锡关系人一套三十八块钱的笔,被阮友义在大会上点名批评。当时他不在场,后来在同样规模的会上他说:“阮书 记上次大会上点名批评我不该送三十八块钱的笔给人,我给大家算笔帐。现在国拨价的炭黑两千四百元一吨,我们买他们的三吨花去一千五百元,少花五千七百元。三十八元换回五千多元还要挨批评,我不知错要哪里?”阮友义很尴尬,说:“听了反映没与你交换,这事不谈了。”
向河渠说“‘不谈了’三个字应由你说才是,他应该道歉的。点名批评我时也是我不在场,不然也会上台驳斥的。不分青红皂白乱点名,这是什么领导作风啊。”劲松说:“你那次检讨就够丢他面子的了。象这种人当领导,工业怎么搞哇。我已跟我哥说了,不干了,一年几百块的工资不够我吃烟吃饭,要不是一年跑两趟生意,还要拆房子卖呢。”
突然劲松问:“你知道吗?砂砖厂厂长换成阮友义的舅子啦。”“谁是他的舅子?”“俞文彬呀。”“那个木匠?”“是啊。”俞文彬向河渠认识,是秦康寿的师兄弟,作为书 记的舅子当个乡办厂的厂长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秦政平怎么样了?向河渠问起秦政平的情况,劲松告诉他说还挂着,至今没说法,一年多了也不落实。向河渠说:“我不也是。辞职报告送去一年多,不批不免,什么也不说。”劲松说:“用这种态度去领导沿江的工业,够呛!”
提到铸铁管,劲松说:“好象有,走,去找找看,可有你合适的?”两人到放钢材的地方找了找,向河渠找到一根,说:“这根行。”“行的就拿走。”“多少钱?”“管它多少钱,先拿走再说。”
“那可不行,这儿是我们承包的。”一个工人说。“去去去,干你的活儿去,你承包的,厂还是我们承包的呢,有你什么事?”劲松说。
“不给钱不好。”向河渠说。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处理。”劲松说,“你瞧瞧,给点颜料他就要开染坊。”
向河渠笑道:“曾听小老姜说,没进厂前叫你老子,进厂时间长了点儿,自觉有资本了,你要叫他老子。”说的两人都笑了。
笑过后 ,向河渠说:“其实我也是个给点颜料就敢开染坊的人啊。”劲松停下脚步,问:“什么意思?”向河渠说:“你想想,当年登儒把收尿的项目交给我们,不就是给了点颜料吗?还不把它开成了染坊啦。”
劲松想了想说:“这跟刚才说那个工人的意思不一样。你是逮着机会就借势而起,他是得点势就忘了姓什么了,竟连我的事也管起来了。同样是得点颜料,如何对待可大不相同呢。”向河渠笑着说:“你理解的很对。我们这些人就是要得点颜料就思量着开染坊,做大做强。”劲松叹了口气说:“遇上些草包头儿,你的染坊开得成吗?”向河渠陪着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余品高则更不用说了。向河渠一到上海,不让住旅社,跟他同睡,那天的日记中写的是“同品高兄抵足而眠。他将被头掖掖紧,意思是怕我脚冷。这位老兄真会关心人。”他派顾兴华帮向河渠与有关橡胶厂联系白炭黑的业务,支持向河渠的工作。
秦政平帮他去农机厂求援不锈钢锅的硬上劲头也是让向河渠难忘的。那是十二月十二号的事,日记中是这样记述的:
“下午五点,秦政平从通城归来,立即同我去农机站洽谈不锈钢锅一事。我说秦经理,我身上没好烟,只有草海。他说不要什么烟。我说你要尽量把价钱说小一点儿。他说只要大兴个狗入的在家就好说。我说不在家今天就不谈。
正走着,他突然停车,原来发现车灯有异,下车一看,灯泡松了即将脱落,搬弄了一会儿,装好了灯再走。
到了农机厂见到姜大兴。我说:‘姜支书,今天我这个下台厂长找了个下台经理来求你这个台上的书 记。’他说:‘我也不当权了。’秦政平说:‘哎——,你们厂里那个不锈钢的箱子还在吗?’姜大兴说在。秦政平说:‘给他一个。’姜大兴说:‘好哇,要多大的?’我说:‘拣大的拿吧。’于是叫闻金富开门,与秦政平用力掺起来估了估,大概有八十多斤。
秦政平问:‘多少钱?’姜大兴说:‘成本价。’秦政平说:‘少一点儿。’一查帐,钢板进价八块六角一。几天前打算请王金泉厂里做时了解过,现在的进价十八块,不算制作的工钱,也得七八百块呢。只听秦政平说:‘什么进价不进价的,二百块。’姜大兴说:‘怎么只给二百?’秦政平说:‘兄弟在难中就得拉兄弟一把。二百块,别嚼蛆。’
姜大兴说:‘现在是厂长负责制,施汝明当家,他点头我没意见。’我说:‘说的也是,不通过他要挨他说。’于是去找施汝明。我问:‘去找司机长,我在旁边方便吗?’秦政平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俩在一个宿舍睡了几年,就没点情谊?’
同施谈的情况与姜差不多,感到太少了些。秦政平坚持只给二百,施汝明指指姜,意思由姜大兴作主。
我知道尽管说厂里实行的是厂长负责制,但在农机站跟乡政府一样,是党的一 元化领导,许多事还是书 记说了算。秦政平再找姜大兴,姜大兴还嫌少。秦政平不高兴了,说:‘不要入起个娘来,就二百块,算老子输掉了。’这么一说,姜、施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再嫌少了。
唉——,真是人一走茶就凉,要是秦政平还在台上,何用亲自来,一个电话或一张条子,就是一分不给,还会讨价还价?当然了,还算给面子的。分手时我与姜、施二人握握手,谢谢他们的帮忙。”
再如沙忠德,本想自己生产肝素的,为不同向河渠争原料,宁可将加工肠衣下来的粘膜给向河渠,也打消自己生产的念头,则更难能可贵的了。
本队的乡邻主要表现在老爸病故,大家都来帮忙。五月初七正是收麦大忙,大家纷纷丢下家中农活,前来帮收麦、料理丧事,且不等向家恳情。
至于说对叶华久之流,向河渠嘴上说无所谓,内心里还是有所谓的,四月一日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偏偏这天下午下起雪来,触动内心的痛楚,他在从校办厂回家的路上吟诵道:
桃花盛开不逢时,雨雪交架蹂躏之。何苦摧残好风景,运退势尽悔也迟。
这首诗分明是对二月二十八日冯、叶之流以势压人的发泄,而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写的一首题为《朋友支助永不忘》的诗,则是另一种感受,诗说:
父逝母病儿落榜,上压下挡厂遭殃。艰难辛酸灾接灾,饱经世态炎与凉。
幸有朋友肯撑腰,你拉他扶极力帮。有在会上鸣不平,有尽全力给支援。
小人刁难置度外,朋友支助永不忘。有朝一日翻身后,知恩图报到门上。
当然了,尽管这一年艰难辛酸,但对前途并不失望,因为他是个“荆棘遍地又怕甚”的人嘛,更令人高兴的是可以不看权贵的脸色办自己的事,他在一首小诗中说是
笑迎七灾连八难,我在沿西浑是胆。喜学果老倒骑驴,畜生脸嘴不去看。
向河渠不怕眼下的艰难辛酸这没多少可奇怪的,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灾难能因你怕就不来?该来的怕也还是要来。倒不如不怕,迎上去斗一斗,幸许就能斗赢呢;斗不赢也无所谓,了不起是个输;怕的话,不敢去斗,自然也是输,横竖是个输,何不斗一斗?这么一想哪怕原本胆不怎么大的人,不少也会大起来。不比局外人可以“危邦不入”的,他向河渠已在危邦中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局外人也有不怕校办厂有难而愿入危邦的。尤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来人与向河渠并无深交,只是认识而已。这就有些令人不解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