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湛的马停在公子府门前,门口早等了两人,也各自骑了匹马。
兄弟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双方心里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卫子歌噙笑望着他,牵起手里的缰绳拉紧,“既然事情办完,我先回封地了。青州这边,发生几次小规模的袭扰,具体经过待你得空去问子安吧。”
另一匹马上的姑娘支手挡住头顶热辣的阳光,热得鼻尖滚出一颗颗的汗珠,偷偷瞄了眼两人,抿嘴悄悄苦笑——这一兄一弟,明明眼睛中的情绪都不见得有什么真情实意,却碍着教养硬装作礼数周全得体的模样,属实生硬。
啧,不如我来解救你们二人吧!
宋星摇拍拍马,马懒散地踢踏向前,恰好挡在两人的视线之间。
她伸手捏住卫子歌的一角衣袖,拽了拽,声音细微,带着撒娇般的不满,“太热了。”
卫子歌的目光从自己的衣袖上收回,看向宋星摇,眼中闪过一点宠溺的笑意,“好吧,这就出发。”
他对着已站到门廊下的卫子湛微微颔首,作出最后意味深长的告别,“看来大事将至,子湛,先辛苦你了。”
说罢再不过多的客套,带着宋星摇,两人一齐驾马奔向街外。
刺目的阳光洒在地面的石砖上,连冰凉坚硬的石板都仿佛被烤得要融化般,蒸腾着扭曲模糊的热浪。
卫子湛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某一处出神,过了片刻,才挥开心口那抹不舍,转身走进府门。
屋子的门窗尽数打开,偶尔有些微风蹿进堂内,带来转瞬即逝的清凉。
卫子湛坐在案前,取了骨扇慢悠悠扇着风。
五月,已是五月。
他的嘴角浅浅挑了挑,正是万物奋力勃发的好季节,或许不待明年,这场牵动千里北境安危的棋局就该落子收场了。
他沉浸在最近几场横亘在大嬴与几个外族间的布局当中,细细推算它们之间是否还有多加利用的联系。
此次的计划不同以往,一旦局势发动,再不是千百人你争我赶的小打小闹,十万大军临境,恐怕国线内外再无安宁。
想到或许不久后战争就要来袭,百姓民不聊生,城郭焦土遍野,卫子湛的眸色一重,“啪”的一声阖上骨扇,惊了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一跳,那人也惊了卫子湛一跳。
“子安?”
“二兄……”
卫子安大概在烈日下呆了很久,一脸热汗,顿口气,坐到窗下的茶台旁,神色落寞的看着卫子湛不说话。
“你何时走路不出声了?”
调笑间,卫子湛已发觉到弟弟的异样,停下头脑中庞杂的思绪,换回亲近的表情打量他,看他热的满头汗却不急着喝茶解暑,与以往行事豪爽的作风不吻,心中有了大概的计较,淡淡问道:
“出事了?”
只这一问,果然问到了卫子安的伤心处,委顿地歪在椅背上,喉结上上下下滚动几遭,仍是讲不出话来。
卫子湛也不急着催促,悠闲地铺开笺纸,取了羊毫笔裹蘸墨汁,垂下眸不看对面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无法平静下来的卫子安,信手一笔一划在笺上写起来。
他似乎并非在写什么长篇累牍的文章,手腕力道刚劲,每次落笔都是一挥而就,在笺上划出连续不断的摩擦声,然后又提起笔挪到另一处位置,动作连贯不停。
卫子安心中对那件过错惴惴不安,损兵折将不说,连最初的目的也未达成,造成这般惨痛的后果,他自认辜负二兄信任,犹豫半天也不敢开口。
静静等了半晌,本想着等二兄先开口问他来由,这一等,竟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除了笺纸的沙沙声,他二兄依旧不发一言。
卫子安等得越发心虚,直了直后背,低声问道:“二兄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嗯,你终于敢说话了?”
卫子湛笔下未停,只含着笑瞟了卫子安一眼。
敢?
听到这个字眼从卫子湛口中说出,卫子安的嘴角抽了抽,立刻明白,恐怕他支吾不言的小心思早被看穿了。
手指扣在茶台边沿用力抓了抓,卫子安垂下头,语气淡下去,“看来是有人告诉二兄了。”
卫子湛无声轻轻一笑,手腕停顿在一处,笔杆矮了半分压在笺上,终于写完最后一笔。
“没人告诉我。”他将羊毫笔送回笔架上挂好,支着下颌微笑着看向卫子安,“我猜的。”
“猜的?”
“对,我猜的。”卫子湛指指茶台上的杯盏,“你先喝口茶去去热气吧。”
说罢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一般,笑意更深,“心里凉外表热,很容易邪风侵体的……”
“我……”
此番玩笑话一出,卫子安更加确信他二兄已然心里有数,不过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却还有心情同他说笑,看来——
卫子安沉重的心情不免松快几分,看来他二兄并不会责怪他。
“是你说,还是二兄说?”
卫子安虽倒了杯凉茶捏在手里,也没什么心情品味,深深呼吸几次,终于懊恼道:“二兄不怪我?”
“我不怪你。”卫子湛简明扼要地回答,“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起身慢慢走近卫子安,边走边开口发问。
“第一,营中折损多少兵卒;第二,赵芃此次公开叛逃必会向鬼方交投名状,他做了什么?第三——”
他低头看着卫子安,拍拍他,“发觉不对后你是如何处理的?”
卫子安握住手中的杯盏,深深吸口长气又短促地呼出,鼻息里带着愁苦,整理好每一个问题的答案一一讲清楚,整个人缩回椅背上。
他已做好了万足的准备,待他说完前因后果,他二兄即便不会出言责怪,也会为着那些损失而面露不豫,却未想听完他的话,卫子湛只轻飘飘说了四个字——
“嗯,知道了。”
情绪没有太多起伏,甚至嘴角还挂着缕笑容。
隔着窗看向院中,卫子湛忽尔一声淡薄的冷笑,“虽然有些可惜……但这结果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他们此举大获全胜,既抢得钱粮,又杀你军威,正是风头大盛,相比于我们硬塞给塞巴图的功劳不温不火,他们这次可算得大功一件,在鬼方大掌事面前露了天大的脸面了!”
他看了卫子安一眼,心里明白他的心情为何如此低落,语调如常,循循开导他:“我们的目的既已达到,甚至效果比我们想得还要好,子安,你该高兴才是。”
“可……可赵芃跑了……”
“你已补足了可能出现的纰漏,他是跑还是死,又有什么要紧?”
“还有四百人,因我而死……”
“他们怎会是因你而死?”卫子湛的语气变得严肃,回身走到案前拎起一尺见方的笺纸,手腕一抖,一个黑色的大字露出来,映进卫子安的眼帘。
笺纸之上,唯一的字被黑色的墨汁一遍又一遍描画,线条粗重,每一笔都透着千钧的力道,墨迹几乎要渗透纸背。
“疆界四至,以戈守卫一方城池人口,國属天下百姓,不属你我!你我今日所做,只为固土安邦,还山河无恙、黎民永安!不管是四人、四百人还是四千人,若以他之死可换日后万万人百年清平、千里疆土河清海晏,有何不值!”
他顿口气,深邃的目光中泛起令人鼓舞的光芒,盯着卫子安的眼睛,语意坚毅,“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为一军首将,不要拘泥于一场对局的失利,何况谁才是最终的赢家尚未可知!事情既已发生,借势逆转才为正道。”
空气静了片刻,卫子湛轻而有力地问道:“回答二兄,你听懂了没有!”
卫子安盯着那幅纸笺上笔触遒劲有力的字,在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
國
國……
念了很多遍,念了很久,他的郁结终于随着眉峰一同,缓缓舒展开——
“听懂了。”
他郑重点点头,松了口长气,展颜一笑。
低了头喝茶,茶水也已不再清凉,带着夏日炙烤后的温吞,落进肚子中。
“其实我今天来找二兄,更怕……”
“更怕的是,我会责怪你。”卫子湛放下笺纸,对着卫子安会心浅笑。
“这……”卫子安精神重振,恢复成以往意气风发的神态,连动作都轻快不少,抬腿跨步凑到卫子湛眼前,不无惊叹地打量他,“二兄连这也能猜到?”
“发生如此重大的事,兄长却与我只字未提,只能说明你们两人已妥帖善后了。而你神情郁郁,无非心有羞愧,一为四百人不战而亡,二为六县突遭人祸,三……三就是我了,你觉得辜负了我临行前的嘱托。”
卫子湛拿起骨扇,展开又折起,折起又展开,边笑边继续解释,“六县损失区区万贯钱粮而已,不算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我又听你言及各条应对之策,很是得体周全,你能忍住冲动,并未擅自出兵争个高低,这说明,你心中早有判断,也不会再为了第一件事而纠缠难平。那么——”
他打量着卫子安越发惊讶的目光,亲切一笑,指指自己,“那么就剩最后一个了。你今日急匆匆跑来,惟怕我因此怪你,所以想来验证下,我同你的王兄是否真的想法一致。对吧?”
“啊……”
卫子安此刻心情平复,头脑中的思路也跟着清晰起来,他原本就非泛泛之辈,虽比不得两位兄长智计更盛一筹,也有着一位掌权者该有的机敏。
细细推测一番,想来他急不可耐地来找二兄,进了门却不敢讲话,他二兄便知事情出在他身上。近来值得两人用心对待的事无非只有赵芃,一个比赵芃死更坏的结果,只能是被赵芃叛逃鬼方。
二兄能猜到他的来意,很正常;能从言谈中推测出他的心事,这也不算意外。
可卫子湛最后半句话属实令卫子安震惊,明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还夹着不解,结结巴巴问道:“不是吧……二兄,你、你,你……连王兄已开导过我,都、都猜得到?”
卫子湛看着卫子安尚青涩的面容,摇头露出一点点苦笑,“子安,你还不及二十岁,最是热血冲动的年岁,若非有人及时开解你,恐怕今天我回来所要面对的,就不是平静如常的北境了。”
“嗯……二兄说得……不错。”卫子安挠挠脸颊,讪讪发笑,“不过我从进门到说完前因后果,前后也不过两刻钟,如此短的时间,二兄竟推算这么多……子安佩服、佩服!”
“也算不得什么。”卫子湛抵着额,侧头去看院中一袭敛了盛芒的阳光,“恰巧,我既了解他,也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