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心头的千头万绪随他舒展的眉结一同化开，卫子湛在她回头时恰到好处地移走自己的目光，装作漫不经意地打量四周暗淡的景色，待宋星摇也跟着坐了下来，才重新看回她，淡淡笑道：“喂完了？”
“嗯！”
宋星摇扬起音调，眼中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光彩。她拍拍手，拿出油纸包展开，一手捏着一块绿豆糕放在自己眼前，抿直了嘴唇思考半天，眼尾一扫定在卫子湛脸上，“喂，你要不要吃一块？”
卫子湛轻轻嗤笑，反问她：“你舍得给我？”
宋星摇嘴涡里溢出坏笑，“当然！”她伸到卫子湛手边，手背触了触他的小臂，“要尝尝吗？上午我送公子离开后特意在青州的糕点铺买的，糕点铺的萧厨娘最新研究出来的品类，不是寻常的绿豆糕哦！”
“是吗？”
卫子湛瞟了眼那枚抹茶色的方糕，虽说对这绿豆糕并不感兴趣，不过他对她正盘算着的坏主意倒是相当感兴趣，手掌一翻露出手心，顺着宋星摇的语意道：“好，给我尝尝。”
宋星摇垂下脸，“嘿嘿嘿”的笑个不停，笑得脸颊上的红晕扩散到两鬓，如晨曦透过薄雾，晕染半片天穹。
她抬起头看着卫子湛继续傻笑，眼底沁满了莹润的亮光，笑了半晌，才咬唇堪堪忍住，凑到卫子湛眼前，漆黑的瞳仁盛了满满当当的笑意。
“我不能白白给你！”
宋星摇忍不住又是一笑，腾出右手的食指对着卫子湛的鼻尖点去，一字一字说道：
“你，求，我！”
她的手指抵着卫子湛，那轻轻的一点，令他心头油然一热。
卫子湛无声深深吸口长气，安抚好怦然而动的心跳，任由宋星摇的指尖仍放在自己的鼻尖上未动，狡黠浅笑，“不求。”
“不求？”
宋星摇倏地收回手指，将捏着的那块绿豆糕扔进嘴里，边嚼边发出心满意足地鼻音，“嗯……不求算了！我自己吃！”
“还有最后一块咯！”她晃晃手，“你真得不求我？”
卫子湛坚决地点头，“嗯，不求。”
眼看着卫子湛不为所动，宋星摇不死心又问：“要怎样你才会求我？”
这倒是个值得深思的好问题，卫子湛用指腹慢慢划过额角，仔细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迄今为止，他给过旁人建议，也出于各种原因命令过、责罚过形形色色的人，可要他张嘴求人……倒是从未有过。
他张开嘴试着说那个字眼，不等形成完整的音节，便僵硬地哽在喉咙里化成无声的空气。
试过一次，卫子湛决定放弃，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讲出求人的话来。
“嗯，再让我想想…”他回过神，望着宋星摇火霞般的脸颊，眼神也不知为何迷离不定，蹙蹙眉，轻声唤道：“宋姑娘？”
“嗯？”
宋星摇眼睛微微睁圆，只感觉眼前恍恍惚惚一道熟悉的人影，疑声喊道：“公子！你、你怎么回来了？”
卫子湛立时微眯双眸，心里醋意徐徐滋生，混在满腹疑惑之中无法拆分。
他留心着宋星摇的状态，晚风拂面而来，夹杂着一缕淡淡的辛辣，忽然一个激灵，卫子湛大概想到一种可能。
他略靠近些仔细观察宋星摇的神情，“你喝酒了？”
“喝酒？”
宋星摇使劲眨着眼驱走眼前的模糊感，声音骤然抬高，喊出一嗓子后又细声细语地嘀咕起来，“我没喝酒！把公子送走我就、我就一刻不停的赶回来了！我没有去南市！也没有…没有偷偷买吃食！我——我哪有时间——喝酒？”
听她语调变得亢奋，卫子湛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可她傍晚回府时看起来还好好的，这一路就在自己身边，的确没有碰过酒。
要说吃过的东西……他目光扫向剩余的最后一块绿豆糕，心里一惊，伸直胳膊打算取了那块糕点分辨一番，手指刚要碰到，却被宋星摇不轻不重把手按住，压在她自己的手下。
“你不许偷吃！”宋星摇蹙起眉瞪他，“你、你先求我！你、你……不能总是让你得逞！求我！”
卫子湛随口胡扯，“想我求你也可以，不过你总要先给我尝一点点，万一这糕不好吃，我岂不白白张嘴求人？”
他压低嗓音引导宋星摇的思路，“我说的——有道理吧？”
“嗯？”宋星摇歪了头认真想想，重重点头，“有道理！”
她挪开手，两只胳膊缩在怀里，猫着腰直直盯住桌上的绿豆糕，“来吧！”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我盯着呢！你只可以捏一点点哦！”
“好。”卫子湛忍住笑，轻手捻碎一角碎渣给她看，“这些，可不可以？”
宋星摇发出含混的鼻音，点头，“可以！”
卫子湛将手指放在鼻子下，随着手指捻动，一股泛着浓郁的梅子甜香的酒气被他揉进空气中。
这绿豆糕里果然渍了酒糟！
他再看宋星摇目光朦胧地盯着绿豆糕不放，一副懵然娇憨的模样，手指压住嘴角的笑弧哭笑不得地叹口气。
“嘶——”
他一时玩心大起，想瞧瞧这位从未喝过酒的姑娘究竟会露出何种醉态，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她。
“这位姑娘，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宋星摇将下颌枕在臂弯里，歪了头，认真想了会，“认！得！你、你是二公子嘛！你看你看！”
她抬手捏住卫子湛的脸，用力一掐，“成天冷着脸，笑也不笑……我说这位仁兄啊，你就不能……多笑笑！白白浪费了你这么好看的脸……”
卫子湛目光一跳，顿了片刻，才问：“你既认得我，为何……要喊兄长？你心里……在想他？”
“谁说喊谁就是想谁啦？啊？”宋星摇松开手直起上身，“真正想念的人，都是…都是——”
她指指胸口，“都是藏在这里的！”
他迎上她迷离不定的目光，低声问道：“那你在这里，可藏了什么人？”
宋星摇神神秘秘地笑起来，“藏了！嘿嘿嘿，你想知道？”
“嗯。”
宋星摇招招手，“你靠近些，我悄悄、悄悄地告诉你！”
卫子湛犹豫片刻，还是不由自主地倾身上前，垂下眼眸等待宋星摇的回答。
宋星摇看着卫子湛，嗤嗤轻笑起来，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求！我！”
卫子湛眼尾跳了跳，眸底划过一抹笑意，摆好身姿戏谑道：“看来你也没有完全醉到不省人事。”
“什么？”
宋星摇夸张地向着四处张望，“谁？谁喝醉了？”
她指指自己，“你说我吗？”
卫子湛只静静露出点笑容作为他的回答，天色已接近全暗，宋星摇就坐在他身旁，身上那股甜辣的酒气愈发浓烈。
亭子外的林荫小径上，两个掌灯的小厮正挨一处燃亮石灯，微弱的火光在夜幕中勾勒出一卷充满意境的水墨画。
小厮提着角灯向亭边走来，远远看见亭中尚坐了两人，看不清面孔，不敢随意称呼，只好原地停下，恭敬地说道：“打扰二位，容仆点了湖边的石灯。”
卫子湛眼尾淡淡扫过，没有说话，只展袖一挥，示意小厮快些行事。
小厮手脚麻利地倒好灯油，过了蜡烛的火焰，冰冷的石灯散发出幽幽的辉光，勉强照亮前方的亭榭。
借着微光，小厮终于看清亭中端坐的人，面上一惊，忙慌慌张张跪下，“二公子……”
“嗯。”卫子湛语气平和地打断他们，“此处无事，你们退下吧。”
小厮两人低着头转身离开，又听一声明悦的女声高高扬着调子，口齿不甚清晰，似乎在故意模仿二公子的语气喊道：“没错！此处——无事！退下，退下！”
那两人拼命忍住内心的好奇，低低埋下头，叠声答着：“是、是……”，赶忙马不停蹄地跑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