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潇兴致一下子被提上来,坐直了身子说,我看黛玉这角色,非龚雪莫属!
我觉得潘虹也可以考虑吧,悲剧之星,中国的葛丽泰嘉宝啊!
潘虹脸型不对吧!
节食加化妆,这是小事一桩!米兰一笑,又朝推着小车的服务员做个手势,我们还是先摆几个冷碟吧。
雨潇也笑了,还先啊后的,似乎还蛮复杂?
总要足以能表现我的求贤若渴啊!
这叫礼贤下士!
礼贤下士?你怎么在我俩之间分上下的?
社长和社员之间,当然是上下级关系!
米兰打蛇随棍上,笑盈盈地说,既然如此,上级的指令你不会违背吧?
雨潇竟一时无言以对。米兰倒也不追穷寇,从服务员的小推车上端了一碟通红透亮的辣椒,你喜欢什么,也端几碟!
我比较喜欢清淡!雨潇看了一下,选了一碟苦瓜,一碟豆角,然后建议,有几个冷碟就足够了,其它的不用了。
就这几个冷碟,你是在替我省钱么?米兰把丹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亮。
书上说,早上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
我终于明白我俩为什么会在图书馆相识了!米兰终于主动承认在图书馆就与他相识了。
雨潇心想,我要跟你说我们是在小学的课堂里就相识的,也不知你会有什么反应。且把这个悬念先留着。
为什么会是在图书馆相识?你的意思,我是一个……书生?
你说呢?
雨潇宕开一笔,指着那碟辣椒,你很喜欢吃辣?
不,其实我怕辣,我只是觉得一个红通通的碟子,配着这一杯绿碧碧的茶,很美!
雨潇笑着叹了一口气,你是来吃宵夜,还是来看宵夜的啊!
色香味三个字,色不是摆在第一了么!
雨潇莫名其妙地想起《沙家浜》里的《智斗》一场,觉得与米兰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既有挑战性,又有无穷趣味。
确实,秀色可餐嘛!他直视着米兰的眼睛,笑着说。
米兰这回把眼光偏开一些,脸上带了点绯红,我们可以言归正传了么?
我知道你的正传,大概是让我帮你刻钢板吧!
你既然知道,又接受了邀请,那就表示愿意帮我了!
那我先把话说到前面,既然你听说过,我也就不隐瞒。我读书时是常画黑板报,也练过字,但刻钢板是头一回,搞出来你不嫌弃,算运气好,要是不行,我不负责赔偿。当然,你随时可以换人!雨潇已经把这个事想清了,所以加快进程,他不喜欢用应酬的方式交流,那样很累。况且,天知道米兰到底是有一个什么秘密通道能得知他的各种信息。
哎呀!米兰惊讶地笑着,看不出来,袁哥是这么干脆的人啊,谢谢谢谢!
你觉得我是拖泥带水的人?
我不知道,嘻嘻!米兰又一闪身,举手叫服务员,我们该上点主菜了!
雨潇表示并不习惯吃宵夜,如果她饿的话可以自便,米兰笑着说这与饿不饿无关,总得给我面子。她便自作主张给他点了一个小份的乳鸽汤。两人客套了几个回合,米兰以请他赐稿为话题,主动从客套的漩涡中抽出身来。他难免又自谦一番,客套的漩涡真是一个接了一个。
不过最终,两个人可谓尽欢而散。
回家后,雨潇拿出日记本,把以前的诗作,选了几首最得意的,再细细把那本油印诗刊看了许久,又有些犹豫了。诗刊主体是诗作,后面也有几篇评诗的文章。虽然有很多诗作不入他的法眼,却也有几首他认为极不错的,便突然有了藏拙之想,尤其有一个叫“石榴”的几首,他感觉是颇胜过了自己,于是弃了先前选的,另选了两首自觉只是堪堪拿得出手的。
这时便觉得似乎有了可以追赶的目标,也极想与这个“石榴”交上朋友。这应该不是难事,通过米兰就必是可以认识“石榴”的。雨潇虽然极少有争竞之心,但在自己爱好或者擅长的地方,却也有些不太服输。
看着自己选出的诗作,多看了几次,却又并不十分满意,他的藏拙心与好胜心纠缠了许久,终于还是定了所选的两首。诗虽然未选自己的最好的,但还可以再写一篇诗评文章来作为弥补,他终于决定选评“石榴”的《东方的单眼皮》这首,自认算是这一期刊中水平第一的诗作,又可以为结交“石榴”作一个铺垫。他虽然不善于结交人,但内心还是非常希望结交与自己有同好且又有水平者。
写完诗评已到下半夜近三点钟,大脑有些兴奋,嗅了窗台的米兰以催眠,虽然一下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踏实,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来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梦见与米兰和于晓雪一起划船,于晓雪问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她和米兰一起掉到水里,他先救谁。这个问题问得怪,他回答得更怪,他居然说,你又不是我的岳母娘,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于晓雪笑得直不起腰,说,我不是你的岳母娘,难道米兰是你的女朋友?他才发现自己回答得极端错误,一时窘不可抑,竟自往水中一跳……便惊醒了。
醒来一看天色,已是拂晓,坐在床上回忆这个梦,自己也觉得好笑。
他上午在税管站办公室认真把选好的诗作及诗评文章誊好,下午便去了图书馆,把稿子和借书单一起递给米兰。
米兰非常高兴,把借书单放过一边,迫不及待地就看起他的稿子来,雨潇很不适应别人当面看自己的稿子,何况是自己并非十分满意的稿子。此刻却只能默默地过热堂。背上微微地渗出汗来。
还好,米兰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很快扫完,笑盈盈地说,你的诗上我们的油印刊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发现你的评论文章水平更高。
雨潇在这方面可谓敏感之极,听出了米兰话中极度的礼貌来,幸亏诗评为自己扳回一点面子——不过,这倒实在应在他的料想之中。只是,他没想到这评判来得这么快,而且是由米兰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由此看来,米兰的水平倒也不可小觑。
此时他的好胜心跃起,笑道,社长,也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啊!
他虽然是把语气尽力地放平和了,但他从来不善掩饰自己的表情,何况他面前是凌厉的米兰,她已读到他的争竞心,笑得满眼流溢着阳光。她略略犹疑了一下,轻笑着说,我就是你评的这个石榴。
她的声音低低的,但雨潇听来却似一声炸雷。她居然就是那个诗作水平在他之上的石榴!
那一刻他似乎有点不省人事了,只是睁了眼望着她。
你既然在一本诗中独选了我的作评,你可算得我一个知己了!米兰朝他眨眨眼睛,又递了一个塑料袋给他,里面蜡纸钢板稿件俱全。她向他表了辛苦。他则说希望自己能胜任,她颇为豪气地说,我信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接下来的日子,雨潇过得似乎从未有过的充实。一到下班就是写文章,刻钢板,因为对自己要求比较苛刻,所以进展是非常之慢,好在米兰不会催他,金道通更是由着他的性子。这样的生活状态让他颇为惬意。前一向的与于晓鹭的分手带给他的那种空虚难受,竟也消减了许多。
周日他在新华书店呆了大半天,金道道开出的买书金额额度是二十到三十块钱,用二十他觉得有点亏,用三十他又觉得有点贪,便取其中,以二十五为准,据实际上下稍稍浮动,买回几本书。第二天就把发票交给了金道通。金道通也没多话,实报实销,福利你享受了,后面干活就看你的了!
我尽自己一份努力吧,行不行,我不敢打包票。另外,时间上不要太紧。他保持着谨慎。
我不催你,况且,这一向你我可能都暂时顾不上这个事。
雨潇一笑,你又有什么重要的工作方向了吧。
金道通也笑了,别紧张,是天大的好事!让你干干站长怎么样?
雨潇仔细研究他的表情,看是什么心情能让他开一个这样莫名其妙的玩笑。金道通看来并没打算继续卖关子,他收了笑认真地说,我要参加一个劳模巡回演讲团的演讲活动,连准备的时间算上,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时间,所以你是当然的代理站长!
为什么是当然?
我的哥哥哎!现在每个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不就地取材,你给我说说,调哪个来?
这意思,逼鸭子上架啊!
拿点出息来行不行!金道通眼一瞪。
行,我做到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这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味,这件事根本还没一个影子,况且金道通又不是能决定这种人事的领导,怎么说着说着就仿佛他在向上级表态似的,你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内幕消息?
金道通板着脸说,真的假的,马上看得到!我也没什么内幕,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退一万步讲,你做好准备,事情来了能应付,事情没来你又不掉一块肉!
话到这份上,雨潇只能垂首无言,金道通又说,这两个月先把出刊的事放一放,集中精力搞好工作,拚死拚活也只是两个月的事,我还不信你有本事在这两个月把这个站搞砸!
这个还真难说,托你老的福,税管站成立以来,本站收入一直排在第一,估计我保这个第一是不行了!
金道通横了他一眼,不再接他的口,只是整理一下东西,放进他的皮包里,对他使个眼色便往外走。雨潇早已习惯听命于他,提了包跟着他出门。他知道接下来就是两个人的“单车会议”。
金道通首先带他去认识了军校军需处的戴处长,让戴处长这两个月军校有业务就与雨潇联系,并要他不要有顾虑,只管去军校收税就是,戴处长会给他撑腰的。然后又带他到派出所宋所长那里拜一下码头,以后市场里有拿不下来的,找宋所长帮忙。
我把我该做的都做了,下面就看你的了。金道通盯了他一眼说,给老子保住第一!
我尽力而为。雨潇轻声说。
金道通不再多说。他了解雨潇的性格,一个“尽力而为”已经代表了顶级的承诺。
晚上,雨潇无心再刻蜡纸,虽然金道通认为自己会当代理站长完全近乎一相情愿,但雨潇不敢心存侥幸——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的。
金道通对他的照应他必须偿还,对于保住第一他好像没有退路。
离下个月还有十来天,未雨绸缪正当时。
不过,不论是戴处长或者宋所长,对他们的倚仗都是利于集贸税收这一部份,集贸税收对他而言,实在是熟透了。而收入的大头,却是他尚未熟悉的个体税收这一部份,所以他的主要精力,就必放在这一部份了。
他把这几个月税管站的收入各项数据抄了回来,细细的看。税管站成立是以一万元的任务指标开始的,现在已经涨到一万五。集贸税收大致在两千多元浮动。金道通管全盘兼管手工行业,自己管集贸兼着一个饮食行业,这两个行业加起来都不过三十来户,其他商业、修理、劳务、服务等行业的一百多户,全由欧阳谋和周大伯分管。
金道通管的手工行业虽然只有八户,每月交税总和却都在两千以上,平均起来每户都是几十甚至上百,这与其他行业大片大片的每月只定额四块五到六块的小户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个行业大多数业务需要发票,所以收入相对而言容易掌握,况且又是金道通管着,他想着潜力应该不太大。
并且——
如果真有由他代理站长之事,则这个行业也必由他来管着了,既是大户,又是自留地,基本属于需要保护扶持的!
自然而然便有了这样的小算盘。
想来,很多事情,还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由此看来,他的着力点在另外几个行业,这些行业多为定额户,这本身就有极大的调整空间。
要调整定额,必须得有依据说明业户的营业收入比原来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以上。
以雨潇的思维,如果要求欧阳谋和周大伯调整定额,首先自己必须在饮食行业带头先提升定额。他历来只信奉“从我做起”,打铁需要本身硬。
这一晚大脑有些操劳过头,失眠看来难免,他拿起那叠米兰拿过的诗稿嗅一嗅,那特有的栀子花香便一下子把他带入了梦境。
次日一早,他按头天晚上拟好的计划,带了本子和笔,到了石梁塘市场,站在市场门口第一个早点摊上,开始记录摊主的营业额。这件事很枯燥很呆板,却也精确有效,这个摊子卖馄饨,每卖出一碗馄饨,都是实实在在的营业收入。他现在有些感激金道通前一向交了饮食行业给他,至少处于今天这种形势下,他不至于以业务上的空白状态面对这个新形势。
摊主叫文细群,是个颇为漂亮的乡下姑娘,雨潇管了这些日子的饮食行业,文细群自然也认识他。见他拿个本子站在身后写写划划的,不知他在干什么,难免一问,他只笑笑说,对你们这个行业做一个社会调查。
他谢绝了她的一碗馄饨。然后两不相扰,各忙各的。
文细群目前定额每月交税四块五角,推算起来,每日营业额就是五块钱,雨潇今天记录下来的营业额只要超过了六块——百分之二十,便可以提增她的定税额。
一个多小时后,本子上的记录已经达到要求,但雨潇的性格讲究一个保险,硬是站满了两个小时,看着她营业额到了八块多钱才作罢。
然后他让文细群在本子上签名,文细群歪着头打量他的表情,一脸无邪的笑,一口乡土味极浓的话,签字干么哩?你不会害我吧?
要在以前,对着这张清秀的面孔,雨潇一定不知如何回答。现在他也算是在金道通那里出师了,若无其事地要她放心签字。无冤无仇的,害你干什么。
待文细群签完名字,他一边收笔一边还是实话实说了,我不会害你——就算是给你稍微提增一点营业额,也是好事啊,你又可以多配些平价煤了啊!
这叫做明人不做暗事,丑话说在前头。
文细群倒还是笑嘻嘻的,一副少小不知愁滋味的模样,我就晓得被你们这些人盯到了没有好事,我要不签呢,你会更加想其他办法来害我的!
这话听得心理极度不适,他却不想反驳,尤其文细群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纯真笑容,让他只能无言地一边苦笑摇头,一边赶紧打道回府。
办公室里,鲁奶奶正在登记纳税清册。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则聚精会神地趴在欧阳谋桌上,看那玻璃板下压着的东西,一边用一支笔在手掌上记着什么,见袁雨潇进来,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雨潇见他慌乱,便问他是谁,有什么事,这瘦子讪笑着说来找欧阳哥的,边说就边倒退着出了办公室。
鲁奶奶告诉他那是一个开南货店的老板,来找欧阳伢子交税。
雨潇近前看看欧阳谋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个体各行业各档的税率表,想着刚才那瘦子在手掌上抄东西,心念一动,鲁奶奶这时却打断他的思绪说,刚有个图书馆的妹子来电话找你。他便知是米兰,忙把电话拔到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