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骄阳炙烤，几场及时雨纷至沓来，浸润土地。
农户顶着烈日蹲在田垄间检查叶苗，无垠无际的绿色铺盖北境。
卫子湛、卫子安两人着一身百姓所穿的褐色粗布麻衣，沿着军屯田田埂信步走进庄稼地中央的位置，望着及腰高的黍稷。
军屯田归军营所有，一应种植、收割分派于各地防营自行完成，所得作物收成尽数充作军需，除将士日常所食用外，磬余粮草封存仓库之中以备战时之需。
军屯田以军营为核心，在其附近开垦，所处位置远离百姓的民耕田顷，幅员广阔，便于供给浩大的戍边军队，同时省去粮草转运的时间与风险。
青州地处国境边陲，屯田之法已运作五年有余，裨益颇多。
卫子安用力踢踹脚下干裂的土地，干黄的泥土硬块碎成几块崩进前方的垄沟底部。
他目光带着阴沉，盯着土块落地的方向，片刻后才冷哼一声道：“果不其然！他们为了搞乱青州可当真煞费苦心，不惜耗时一整年来布局谋划！”
卫子安声音低了些，看向身旁的卫子湛，“真不像鬼方以往轻率鲁莽的作风！”
卫子湛摘了片绿叶捏在指尖把玩，闻言一笑，“自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鬼方那几人麾下各有奇人——”
他瞄了眼正从田间钻出来的宋星摇，继续笑道：“还各个都来自我大嬴！”
卫子安略微愣了愣，想通原委后也不禁转怒为喜跟着笑起来。
宋星摇头顶沾了几片落叶，仿佛见到什么惊悚的事，脸上一片紧张不安，随意拍拍衣袖上蹭的尘土直奔前头伫立的两人跑去。
“二公子、四公子！”她一抹额头上的汗，不等喘匀气息，急不可耐地指向一望无际的屯田，“你们没有发现吗？这些黍苗看似长势旺盛，可是叶片稀疏、谷粒干瘪，只轻轻掐一下就会陷下去！还有——”
她跳进垄沟里，蹲下身抠着土缝，没用多少力气便撅开一个拳头大的土坑，仰起脸来回看着两人。
卫子湛扫过宋星摇头顶插进发髻当中的枝杈，故意不加提醒，若无其事地问她：“还有什么？”
“还有这田土，两月来青州并不少雨，可此处土地却龟裂干涸，这种情况太不正常了！”
宋星摇看向脚下的土坑，伸手想再继续挖下去，犹豫着又停下手露出为难的样子，思量片刻，对卫子安憨笑着招招手，“四公子，你来！”
卫子安疑声“嗯”道，迈腿一跃跳到宋星摇身旁，“宋姑娘，什么事要我帮忙？”
“小事、小事！”
宋星摇一边答复一边躲开，没有直接回答卫子安，倒是先问了别的问题，“四公子，青州是你的辖地，你、你是不是愿意为之肝脑涂地？”
此言一出，卫子湛当即用余光打量着宋星摇，转而又打量着卫子安，侧过脸抿嘴偷笑。卫子安一头雾水地点点头，“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哎！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宋星摇一指方才挖到一半的土坑，“不过是挖挖土的小事，四公子，我怕弄脏了手，那什么，还是麻烦你帮忙接着挖下去吧！”
话说到一半，宋星摇头也不回地爬上田埂，躲在卫子湛旁侧，只留了极窄的视线偷看。
“挖土？”
卫子安不解其意，但于他而言的确小事一桩，既然宋姑娘开口求他，他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于是闷下头徒手开挖，片刻功夫，土坑又加深了一倍。
“可以了。”
说话制止卫子安的人不是那位求人的宋姑娘，倒是一直不声不响看热闹的卫子湛。
他低声对着宋星摇笑言道：“多谢。”
没头没尾的两字，宋星摇却听懂了话外之意，余光瞥见土坑里出现的东西，有些反胃，向卫子湛身后又藏得更深些，没好气地回道：“不用谢！反正我也骗不到你，到最后你也会怂恿四公子去的……”
卫子安停下手，皱着眉看向黄土坑洞里露出黏附成一串串的黄色透明的颗粒，原本迷惑的目光渐渐清澈，“这是——”他与卫子湛对视相望。
“没错，虫卵。”
卫子湛抢先说出答案，偏转身形挡住身后的宋星摇，“子安，将土盖回去吧。”
卫子安看到躲起来的人，心里瞬间想清了前因后果，边抬脚踢土填坑，边气得发笑，“宋姑娘，下次直说就是，区区虫卵而已，我倒是不怕。不过万一手上沾了些虫卵没发现，又不小心碰到你的衣服啊、头发啊……”
卫子安跳上田埂，故意把手展开伸到宋星摇眼前吓唬她，“还有脸上！吓到你，就不妙了！”
“嘿嘿……”宋星摇干笑着躲开几步，神色重又变得严肃，“不是，你们二位不担心吗？土地干裂、作物不生，现在泥里已蓄了数不清的蝗虫卵！眼下已经六月，不出一个月，虫卵就会蜕壳，这片军屯桑地恐怕就要遭灾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卫子湛负手踱过几步，望向延绵不绝的绿意，目光深深一凛。
“等的就是这场蝗灾。”
“什么啊！”
宋星摇匪夷所思地看着两人，挥手扫过远方，“这可是粮食啊！是青州的粮食！一旦受了灾，恐怕十几万顷军屯田颗粒无收，甚至还会波及各郡县的农田！”
她眉头一皱，看向卫子安，“四公子……你们，不会想不到吧？”
卫子安张嘴正欲回答，瞥见不远处的卫子湛对他打出手势，将话咽回去，神神秘秘笑起来，“宋姑娘，你去问我二兄。”
宋星摇神色古怪地瞟了眼卫子安，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赏起风景来，咬着牙在心中暗自痛骂了他一顿，没办法，只好转身又去问卫子湛。
“二公子……”
“嗯？”
宋星摇垂下头，“不知能否跟我说说你们在谋划些什么？”
“可以。”卫子湛看向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嘴角一弯，“求我。”
“……”
宋星摇闭上眼深深吸气，知道他又再拿吃醉了酒糟那晚的窘事调弄自己，憋得脸通红，半晌讲不出话来。
卫子湛眼底的笑意不灭，无意逗她太过，见到她这副怒不敢言的模样大感满足，扬头一挑，“我问你，这是哪？”
“这是……”
卫子湛的问题太宽泛，宋星摇仔细琢磨片刻，慢慢回道：“这是军屯田？”
“嗯，那再北边呢？”
“再北边……”宋星摇极目远眺，“就是鬼方的草原了。”
卫子湛幽幽笑得深邃又冰冷，转回身目光掠过宋星摇，径直向回走去，只在她耳中留下简短的几字，“这就是我们的谋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