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节,这地方当然不会有毒蛇。
虽说这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
特别是花嫂这个院子,不管外表如何常见如何普通如何寡淡如何无奇如何稀松如何平常,骨子里到底有些不同寻常。依据常理不大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时常就出现在这里。
例如冬日里的鲜果。
例如雪野里的蔷薇。
但缠住云开山脚踝的,的确不是毒蛇。
是一根模样跟毒蛇颇有几分相似的长鞭。
单看那鞭子,又弯又长,粗如小儿手臂,黑黢黢的颜色,不知何物所制,初看仿佛柔软无比,再看又似坚韧如钢,上面暗布铁钩倒刺,尖锐的刺尖闪烁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云开山被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来的鞭子死死缠住了脚踝,站也不是动也不是,龇牙咧嘴愣在那里,面上表情显得颇为痛苦。
他哆哆嗦嗦金鸡独立般立了半天,低头看看那诡异异常的长鞭,倒吸一口凉气,也不敢妄动,也不敢乱看,只是偷偷转了转头,斜着眼看了看老狼,脸上早堆满了乞求的神色。
老狼不动声色,缓缓提起酒坛,倒了一碗,慢慢喝了个精光,拿起筷子接连夹了几粒炸得酥脆的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嚼了一会,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不慌不忙站了起来。
随即,只见门帘一晃,好像吹进来一股寒风,老狼瘦长的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
接连喝了这么多酒,老狼是否早就喝醉了。
但一晃之后,他的腰杆早挺得白杨树一般挺拔笔直。
眼神也在刹那间变得秋水一般澄澈,澄澈中又带着一丝安静。
那么静,简直静得可怕。
老狼走到云开山面前,对云开山眼中急切非凡的眼光看也不看,更没有看缠住云开山脚踝的长鞭一眼,却轻轻绕过云开山那个肉山一般的高大身体,走到墙角,将被云开山摔在地上的小姑娘拉了起来,看一眼小姑娘早被吓得浑无半点血色的脸,微微探口气,弯下腰,仔仔细细替小姑娘整理好了衣衫,末了,还不忘给她系上那根彩色丝绦编制而成的腰带。
做这一切的时候,老狼那两只干枯生硬的手掌突然之间变得无比轻柔。
小姑娘好像回过神来,一脸感激地望着站在面前亲手替她整理着装的老狼。
她似乎有些奇怪,一个吃起肉来真像头狼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然而,自始至终,老狼的脸上都是静如止水,不见半点波澜。
那鞭子还缠在云开山的脚踝上。
毒蛇一般的长鞭,好似本身就有灵性,也不见谁动手,黝黑的鞭身自在云开山脚踝上越缠越紧,眼看着就要把那个柱子般粗细的脚踝给硬生生勒断。
云开山痛苦难忍,一张大嘴快要咧到了耳朵根,不住地倒吸着凉气,却依旧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老狼还是没有看云开山一眼。
他替小姑娘穿好衣服,拍去她身上沾染的尘土,又理了理小姑娘被云开山弄乱的长发,轻轻拉起小姑娘一只纤细滑嫩柔弱无骨却又冷如寒冰的小手,径直走到门口,伸出他那个铁一般硬的手掌,摸摸小姑娘暖烘烘的脑袋,一把掀开门帘,将她送了出去。
老狼当然也可以将小姑娘送到后面的洞府内。
不过他也知道,相比较与外面的天寒地冻,洞中温暖的地方,可能是非更多。
是非之地,自然不大适合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久留。
何况,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
虽然早已坠入风尘之中,但风尘中的漂亮姑娘也是漂亮姑娘。
除却她讨人喜欢的脸蛋身段,除却她不可名状的身份,她也是个人。
有血有肉的人。
“啊!”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云开山再也忍不住了。
他见老狼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的山峦,头皮一硬,终于咬着牙喊出了声:“老狼兄弟,救命……”
话音未落,却听得一声闷响,云开山的叫声戛然而止。
老狼回头一看,一个精致异常的酒碗很是奇异地塞在云开山的嘴里,碗中早盛满了清洌洌的酒水,正随着云开山躯体的抖动,泛开一层层涟漪。
说实话,云开山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一张嘴也是明显大于常人,但不管怎样,一个人的嘴再大,也不可能塞得下一口大号海碗。
云开山的嘴当然并不例外。
严格说了,那个碗是被云开山叼在了嘴边。
就如同一只体型肥大的土狗叼了一块肉骨头。
然而,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除了老狼跟云开山,却是连一个影子都不曾有。
老狼定睛一看,差点笑出了声。
云开山现在的模样的确十足的滑稽可笑。
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金鸡独立站在那里,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嘴里叼着一个硕大的酒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浑身抖成了筛子,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尽力把碗叼得平稳,生怕洒出一滴酒水。青筋暴露的左手之上,提着一把门扇大小的长柄大刀,剩下一只同样青筋暴露的右手,就那样悬在胸前,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显得颇是为难。
但老狼到底没有笑出来。
他脸颊的肌肉已然开始跳动。
一张清瘦的脸,因为这个特殊的表情,也在刹那间变得愈发冷峻起来。
透过云开山这个奇怪又滑稽的动作,老狼隐隐看到了另一幅略微有些相似的画面。
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那副画面,却总会不经意间浮现在老狼眼前,一丝一毫,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当然还是一个冬天。
那当然还是老狼被旁人称为小狼或者狼崽子或者其他不太顺耳的称呼的那个年月。
记忆中的老狼,还是跟往常一样,一脸惊恐地站在草屋后面那个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下。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黄昏,天灰蒙蒙的,西北风刮得分外凌冽。
不同于山村平日里的死寂,就是那一天,就是那个似乎早就被世人所遗忘的山村中,竟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
那么多衣着华丽的人。
那么多不仅衣着华丽、而且凶神恶煞的人。
能穿得起如此华贵衣服的人,当然不是跟当年的老狼一样同住在一样荒凉一样贫瘠的山村里的人。
那些衣服华贵到让幼年的老狼直感觉到头昏目眩。
又感到一种巨大无垠却不可名状的恐惧。
瑟瑟北风中,老狼就那样一动不动站在大树底下,望着村口处晃动的人影,浑身发抖、面如土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