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记得很清楚,那天被拉出去站在前面的山民,共有五人。
整整齐齐、一动不动,五个好似从泥土中爬出来的愚笨山民站成一排,浑如五个木桩。
除却这会站在人前,这五个人身上,实在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他们跟所有没被拉出来的贫苦山民一样,守着祖辈留下来的几块薄田,勤勤恳恳、胆小慎微,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无非就是想挣扎着在这个荒芜的山窝中活下去。
他们甚至一生当中也没有穿过一件称得上华丽的衣服。
可就是这些如同虫蚁一般附着在土地之上苟延残喘的山民,居然会被一群不请自到衣着华贵又骑马乘车的阔人们所眷顾。
五个人,木偶一般站在村口的空地上,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更多一样贫穷一样卑微的山民簇拥在后面,摩肩接踵,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中硬生生挤出一道人墙,看草台戏一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那些个跟山一样跟人一样全是土灰色的眼睛中,惊恐的神色始终不能掩盖急切的渴望。
老狼记得很清楚,隔那么远,他甚至都从那些眼睛中看到了血色。
跟今天的云开山一模一样,五个站在人前的山民,人人嘴里也是叼着一个大碗。
碗中自然也盛满了水。
一个衣着尤其华丽的男子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上面,冷眼望着一群木偶一般的山民,壮硕的身体不动如山。
又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手里提着个牛尾巴一般的长刀,瞪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山民,鼻孔里喷出粗气,像是被关进笼子里的猛兽一般,又是咬牙又是跺脚,显得及其焦躁又急不可待。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碗里的冷水上飘起了冰凌。
其间,一个面皮白净的提刀男子好像很难忍受冬日山村寂静的煎熬,来回踱了几步,将佩刀拔出一半,摸一摸刀锋,又插回去,又拔出,又插回,反复几次,突然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朝站在近前的一个山民一声大喝,一把将个冰冷瓦亮的长刀悉数拔了出来。
那山民如履薄冰般站了半天,早就被吓得屎尿流了一裤裆,又吃这一惊,慌忙间两腿一抖,叼在嘴里的粗瓷大碗一时失去平衡,盛在里面的水不小心洒出了一点。
提刀男子看见碗中有水洒出,不仅大喜过望,回头看看坐在圈椅上的男子,咧着嘴“嘿嘿”一笑,猛地将刀高高举起,又是一声大喝,一刀下去,将那个洒出水的家伙劈翻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中蓦地发出一阵惊呼,早有胆小的山民捂住了眼睛。
提刀男子看一眼被他剁翻在地上的山民,又看看刀口上的血迹,意犹未尽地瞪着眼睛环视一圈,扭扭脖子,举起刀一连劈了几十下,总算把那个山民的脑袋给砍了下来,“嘿嘿”一笑,一脚将个血淋淋的人头给踢了出去。
那脑袋不偏不斜,径直滚到人群中间,一阵尖叫声中,围观的人群“哄”的一声四散而开,跑出十几步开外,齐刷刷停下来转过了脑袋,不一时复又挤成一道人墙,一个个浑身哆嗦着,又争先恐后地伸长了脖子。
又有几个女人小孩被挤倒在地上,尖叫声哭闹时响成一片,站在树底下的老狼只觉得耳畔仿佛飞过去一群苍蝇,脑袋“嗡嗡”作响之际,突然之间,感到一阵恶心……
很久以后,老狼才从别的山民口中得知,那些个衣着华丽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叫官府。
老狼当然记得,那个弯腰驼背跟周边人一般木讷的山民,提及“官府”的那一时刻,老鼠也似的小眼睛,居然亮得像是长夜里的灯炬。
尽管,同为一个村落的人,那个身首异处腔子里还冒着血的山民,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熟悉……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老狼自然称得上是阅人无数。
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江湖豪客、绝顶高手、渔夫樵子、名妓暗娼、乞丐流民、宗师掌门,何止不一而足,简直数不胜数。
见过很多人,认识很多人,杀过很多人。
也结识过很多的人。
这么多人中,老狼唯独没有结识官府中的人。
身为一个杀手,老狼当然也杀过不少身披官服头戴管帽的人。
不管是谁,不管什么身份,只要有人要他去杀人,并且别人要他杀的那个人本来就该杀,别说几个芝麻小官蝇头小吏,就是皇亲国戚,让他老狼遇见了,他一样杀。
长剑刺出,达官贵人的脖子一样被洞穿,一样会流血。
他的剑锋从来都不会因为一些世人眼中或许略有特殊的因素而偏离半分。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杀手。
只要有可能,当朝天子也并非杀他不得。
更何况,江湖传闻,当今那个号令四海的所谓天子也不过是个不识五谷不辩雌雄的痴呆傻儿。
昏聩无能的皇帝,干戈纷扰的时势,注定这个混账东西治下的官吏,大多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民不聊生之际,多少披着人皮又衣着锦绣的豺狼虎豹,就趾高气扬走在人世之中,坐在庙堂之上。
披了人衣的豺狼也是豺狼,穿金戴银披红挂彩,总不能改变他们吃人的本性。
何止吃人,简直就是吃人肉不吐骨头,喝人血不眨眼睛。
可悲可谈,世道一旦沦落,便是从来都辨不明黑白。官与匪、兵与贼、对与错、是与非,一发缠绕在一起,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只有黎民百姓,左右不是个人样,老老实实种几亩薄田,却似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一般,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指不定那天就掉了脑袋。
赤地千里,到底不能妨碍官家花天酒地纸迷金醉,奢华轩昂之地,恰恰最有可能就是脏污纳垢之所。
如此情况,老狼当然根本不屑走进那些个看似高丽华贵的地方,更不可能去结交那般空有一身华衣的人物。
非要交往的话,只能是剑锋的交往。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不觉间,老狼的腰杆早已挺得笔直。
看来,有些事,躲闪回避,终不是办法。
有些人,既然非来不可,那就放心过来好了。
老狼暗暗想着,有意无意瞅了瞅云开山身后那堵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土墙,胳膊上早绽起条条青筋。
与此同时,一直安安静静插在老狼腰带上的长剑猛地一抖,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响。
这个声音当然只有老狼才能听到。
他微微一笑,一把按住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