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学潮(二)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4766字 发布时间:2024-01-22

       杨东走进屋里,大香连忙递上热水投洗过的湿毛巾,杨东擦过脸后,又帮杨东脱鞋上炕。杨东在炕桌后盘膝坐下,大香小心地将两凉两热四个菜端上炕桌,再小心地将烫好的一壶酒摆到桌上,一脸惶恐地站在了炕边儿。

       杨东阴沉着脸,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猛地抬眼盯住大香,大香周身一个激灵,怯怯说道:“要我干啥?我……我啥没干好?”

       杨东手里的筷子连着指点眼前的一盘菜,大声道:“木须肉齁咸,你放了多少盐?”

       大香低声道:“没放多少,炒菜时我尝过,不咸。”

       杨东猛地一摔筷子,喝道:“他妈的你这妨人娘们儿还敢和老子嘴硬!”

       大香一脸惊惧,颤声道:“是……是咸了,是我多放了盐。”

       杨东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冷笑道:“刚刚你不是说,炒菜时尝过,不咸。”

       大香颤声道:“我……我口淡,是我嘴里发……发淡,尝不出咸味儿。”

       杨东拿起酒壶,对着壶嘴连喝两口,将酒壶往桌上一蹲,淡淡道:“今儿个你跟老二说我去了小学校。我去小学校,是你亲眼看见的?”

       大香一脸错愕,忙道:“今儿个一整天,我就去横街买了一回菜,哪看见你去小学校了?是二南跟我说,他看见你在小学校门口儿看热闹。”

       杨东双眉一立,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又和老子嘴硬,你要找打!”

     “光是动嘴儿,不敢动手,老天爷呀!我咋就养活了这么个窝囊儿啊!怪都怪那个死鬼老东家,要不是他,咱这样的门户,咋就娶进一个把娘家一大家子人都妨死了的妨人娘们儿?保不齐这个妨人种哪天还得妨死个谁呀!我的老天爷呀!这个妨人娘们儿上辈子她就是一只瘟鸡呀,屙尿都从一个眼儿出进,就是咋日,她也传不宗、接不代呀!这真是祖上没德,老天爷没眼啊!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我没能耐,养活了个怕媳妇、啥能儿没有的废物儿啊!……”杨东瞎了一只眼的妈,站在窗外,拧着秃眉,不紧不慢,一句一句地说着。

       这怨毒的声音只是刚刚透进窗纸,屋里便传出杨东的喝骂声、巴掌拳脚声和大香凄惨的哀嚎声。

 


        起脊飞檐,庭院高深,点金缀玉,厅堂华美,廊下堂前,一派大家气象。

      “原本以为这期讲武堂要到明年结业,没想到这才一年出头,就成了带兵的军官。”张桓看着威武英挺的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之色。

       张淼道:“还要在军中见习三个月,才授军职。这次告假回来几天,到家里看看。回去前,还要去看孟师父。上月收到师父的信,信里他对我很是挂念。”

       张桓轻声叹道:“唉,孟祥临诺大的家业,却无子嗣,只是教了一众的徒弟。”

       张淼道:“师兄弟中,师父对我最是喜爱,教授武艺时极是用心。我这身武艺,在讲武堂,在少帅面前,着实露过脸。教务长私下与我透露,三个月见习期满后,派我去装备最精良的特务连担任连长。”

       张桓道:“去看你师父时,多带些像样的东西,他虽说什么也不缺,但看着心里会高兴。我给你备了三十根金条,在外要多交朋友,广交比自己本事大、位子高的朋友。”

       张淼道:“前几天,去看大哥。他生意做得很好,只是朋友交得太杂,连什么道会门儿的人都有。”

       张桓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多了路路通。你刚出学堂,体会尚不深切。”

       张淼眼中闪过一丝隐忧:“去年当铺被抢,万幸只是刘武生一人受伤。家里还是再雇几个护院为好。”

       张桓道:“是找了几个,还买了几条枪。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要惦记家里。”

       张淼道:“听说因镇上匪患,县里革了玉堂表叔的镇长职位。”说完这话,扬声续道:“其实匪患猖獗,是与吏治不明及县里、省里的武备松弛有关,与一个手里无兵且没多大权力的镇长何干?”

       张桓轻轻摇头,徐徐道:“革去秦玉堂的镇长职位,匪患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在秦沽这个地方,从来都是姜家根深叶茂,无从撼动。这个镇长的位子,他秦玉堂要是明智一些,就不该坐上。在前清,秦家就和姜家斗过,不但输得一败涂地,还留下了‘秦七的肚子尚不及姜九的腿肚子’这句寒碜人的话柄。这是两家官司打到安水县衙,安水知县在公堂上当众所下的批语。秦沽镇长这个位子,只有姜家的人才能坐稳。”

       张淼道:“连咱家都买了枪、雇了人。消除匪患,县里、省里可有应对之举?”说着语音一振:“要想彻底清除匪患,还须从清明吏治入手!”

       张桓道:“咱家被抢,我不好出面。镇上一些人找到了县里,还有人给省里写了信。省里给镇上的盐务局拨下一百条枪,扩充了盐警队。”

       张淼冷然道:“省里这样做,那是怕秦沽的盐业有所闪失。”

       张桓道:“不管咋说,一百多名身穿制服、手持快枪的盐警公开操练,也颇显声势,估计那些土匪不会再来了。”

       张淼轻轻点头,转过话题,朗声道:“爸,听说镇上的小学校在闹学潮,这可是新生事物,您们镇上的元老名绅可要多给支持,也好树立推动镇上的新气象、新风尚。”

       张桓双眉一皱,愤然道:“什么学潮?什么新生事物?简直就是胡闹!无非就是那个李风清想当校长!我已给县里写了信,请县里来人制止这场闹剧。我想,往县里写信的不止我一个。”

       张淼笑道:“这只能说您们都是一群老封建、老古董,不但不能接受新鲜事物,还把学潮的初衷想偏了。”

       张桓淡然道:“其实就是不管,也出不了多大的事。李风清如何斗得过姜家的人?在姜家的人眼里,他不过一个小丑罢了。”说到这里,张桓左侧的脸颊轻轻跳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神光,轻声道:“要记住,人活世上,就是为了一张脸。无论何时何地,做事前都须再三掂量,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一张脸面。”

 


       教员办公房的门开了,镇里的书吏面桃儿将一人让进了屋中。

       李风清一见来人,连忙起身,满脸喜色,上前一把握住来人的手,欣喜道:“颂宏兄,这点儿小事,你还亲自来了。你派人捎个话儿,我去县里一趟也就是了。不过,你来了也好。一来呢,请到寒舍,摆上酒,你我同窗要好好叙谈叙谈;这二来嘛,叶科长以县里特使的身份,给我校教师学生训训话,这样也可给老同学撑撑腰、助助力,使你老同学在学校多俱人望,更有声威。”

       叶颂宏将李风清的手从自己手上拿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递到李风清手上,淡淡道:“你先看看这个。”

       李风清一脸狐疑,连忙将信打开,见上面的小楷笔力遒劲:安水县教育局重申姜焕之为秦沽镇小学校校长。即日李风清、方琳着即日毋庸在该校任教。落款日期写的是昨天。日期上盖着县教育局的红印。看罢信件,李风清直愣愣地僵在当场。

       叶颂宏从李风清手中拿过信件,拉长声音道:“我说风清兄啊,都啥年月了,你还鼓捣这种事儿干嘛?你可知起初公函是怎么写的?我是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找到局长,着实说了一番好话,又重写了一份儿。”说话间,语气一紧:“你呀,你是遇到石县长这样的好人了!你闹的这出儿,已是上了《大同报》!当下时节,你挑起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是石县长力排众议,把事压下了。不然,是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说着语气稍缓:“此刻,已有人去找姜焕之了,过后要在师生面前宣读信件,以正视听。风清兄你先回去吧,免得众人聚到一处,你脸上难看。”

       走出校门时,李风清不知迈的哪条腿,也不知如何走到了前街,仿佛街上的人都在看着自己,都在朝自己指指点点。恍惚中,眼前飘过一道柔曼的身影,似又闻到风中飘来的异样的胭脂气味,不觉停下脚步,注目看时,见自己正站在焕之家的门前。前方不远处,真有一人,一身素洁,脚步轻柔,向前走去,留下的宛如合上香艳话本、朦胧睡去后梦中伊人的背影。

       ——刚刚可在街上遇到了焕之?恍惚中,自己未曾看见,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瞥向自己的目光中,定有嘲讽的笑意……人活一张脸,不行,此事不能这样完结。这口气,不能窝在心里,我得到北平去找敬之……

 


      “表叔啊,你老做了那个校长,每月能挣多少?这些年,校长的薪金可曾上涨了?”姜敬之一口乡音,笑容亲切,说完这话,拿起哈达门香烟,取出一支,递给李风清,又划着火柴,给其点上。

       说话间,姜敬之的夫人亲自为李风清端上茶水和点心。

     “如今小学校校长每月的薪金大洋二十八块,比你做校长时涨了六块。敬之,你知道,表叔家里还有田产,不是为了钱。这些年,表叔心里……”

       李风清还想再说,被姜敬之挥手打断:“表叔啊,你老犯不着和他们那些侄儿小子一般见识?焕之如何能和你老相比?焕之从未出过家门儿,没上过洋学,没见过啥世面,老家那个不入流的小学校长,就让他当去吧。表叔,你老是大才,往后就留在北平,做些大事,每月大洋八十到三百的职位你老随便挑。入职前,你老先在家里住上几天,在北平城里走走转转,消消气,散散心。过几天,选好了职位,就去上任。”

 


       门窗紧闭,屋里漆黑,满是纸烟的气味。李风清躺在炕上,一动不动。这些时日,李风清从不出门,每天饭食,都由媳妇端进屋里,无论端进什么平日爱吃的东西,也只是吃上几口,便难以下咽。终日躺在炕上,心里只想着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张脸……为何自己就没能挣回这口气?为何就让焕之他们满眼看到的尽是自己的笑话?

       人家敬之很有胸怀,不愧是留过洋、在大地方做大事的本事人。自己找到北平,不但在家中热情款待,还说到做到,真给自己在北平政界找了个差事。那些每月三百、二百大洋的官职没敢选,只选了个每月大洋一百二十、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职位。唉!在北平的那段过往,真是不堪回首,实在难以启齿。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能力不行,完全丢没了这张脸。胜任不了那个差事,又能怨得了谁?人前谈话,面对西服革履,马褂长衫,一张张冷然的面孔,为何就张口结舌,语无伦次?草拟的案牍公文,为何一次次被上峰阴沉着脸丢到桌上?同僚从开始的彬彬有礼,到后来的指指点点,到最终的公然嘲笑。唉!给学生上课,与在官下做事,真不是一回事!全部是一股劲儿!自己选下的职位难以胜任,如何还有脸再去找到敬之?如何还有脸再去调换职位?“跟人家兄弟挣校长没有挣上,人家哥哥不计前嫌,在北平给他找了个大事来做,他却没本事、干不了,灰溜溜地跑回了老家……”这些话,早已传遍了秦沽,这叫自己如何有脸见人?这些时日,不但形容枯槁,神情恍惚,便是……便是男人那最起码的本事,也没得一干二净……

 


       无星无月,夜色漆黑,与刚刚门窗紧闭的屋中一个颜色。李风清走在街上,心中安稳了许多,即便遇上熟人,也彼此看不清脸面。除非打着灯笼,彼此照耀。何况已近夜半,街上全无一人。顺着前街北转,穿过两条小巷,进入后街,再走过这座古老的青石桥,便来到了镇外。

       镇外更加黝黑,虽是什么也无法看清,但毕竟在此生养,闭着眼都知道哪里就是哪里……走进前方的那片树林,那里更无一人,更显安寂,更没人看到这张枯槁的脸面。数月的苦熬,在那里便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四野静谧,夜风微凉,李风清在一棵歪脖树下不知站了多久,终是轻叹一声,解下腰带,系上横枝,刚要将头伸入其中……忽然,前方传来轻曼的脚步声,这幻妙的声音,在不远处停下,夜风中隐约飘来淡淡的奇异的胭脂香气,地上随之燃起了一堆火,红红的火光映照中,现出一个纤柔曼妙的身影,飘幻出戏台上使人心中莫名轻跳的身韵。那身影轻柔地蹲下,用一根细柴轻轻挑着火,于是便挑出了一条条细长的梦幻般的光焰,随之传出的清婉甜音,更像戏台上扮相秀美的旦角在轻声道白:“金子,你在那边儿好么?姐给你送些钱,多送一些。唉!就是送的再多,也不如起先你家里的多……金子,真想不到,姐住进了你的家里……姐有过很多男人,但姐心里喜欢的只是你……金子,你在吗?姐知道你也喜欢姐,至少喜欢姐的身子……就在这儿,姐再把身子给你……”那身影直立起来,衣衫一件一件消失……跳闪的光焰中,幻出一个光洁的身子……那身段上的韵味,别说香艳的话本,便是年少的春梦中都未曾见过……

       李风清两眼直直盯住前方,眼里也像着了火,周身的气血,从奇经八脉瞬时奔涌而至脐下三寸黄泥之处,撤下腰带的裤子瞬时落到了足踝,两腿间这个蔫垂了数月之久的物件儿,瞬时昂扬而起,随着周身一阵剧颤,一股热流,从昂首勃勃的物件儿中喷薄而出,就像当年洞房花烛,尚未碰触那个自梦遗后就朝思暮想的秘处,便一泻千里……

       李风清周身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爽,数月来所有的幽闷苦烦都飞去了九天,霎时心中闪出一个念想——人脸是啥?人脸不过是一张烂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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