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营南处的那座山岗上，卫子湛在夜幕下负手而立。
风卷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天空那抹若有似无的残月不见一丝光华，他修长的身形化作浓重的黑影，与夜融为一体。
眼前所见，是大嬴最锋利的长剑，也是最致命的咽喉。
他望着缥缈无边的营地，那里正洋溢着不战而胜的喜悦，人人击盏相庆，仿佛再无战乱之忧。
可他的脸上却是一重又一重阴云，目光凛若冰霜，深锁的眉心肃穆凝重，没有丁点轻松。
卫子湛用力握了握手心当中的一片绢布，那是他傍晚时收到的急书，系于一尾赤羽隼脚下。
赤羽隼体魄勇猛，擅躲避猛禽，可日翔千里，难以被人中途拦截，驯之不易，非紧要信息不轻用。
绢布所传不过八字，字迹熟悉，出自他那兄长之手：
倒戈易主，合谋逐击。
卫子湛于脑海中推算每个字的含义，良久，他掰开火折将绢布烧成灰烬，火光下，他嘴边的笑意犹如朔风冷冽。
八月末，一夜乌云遮空，暴雨倾盆，户户闭门不出，宵禁后空无一人。
青州城东侧五十里外，坪郡所在。
巡逻的戍卫急于避雨，潦草望了眼街巷，没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巡了半条街便扣上斗笠慌慌张张折返跑回廨舍偷懒去了。
雨又疾又大，敲打在瓦檐、石砖上生出浓重的水雾。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借着水雾掩藏他们真实的面貌，沿街角极速跑远，踩出一连串积水飞溅的脚印，短暂踏破的安宁转瞬便被漫天雨势覆盖。
五日后，太守章豫跑到军营，求见四公子卫子安。
帐内卫子湛、卫子安、宋星摇、秦者华几人正商议四处废田如何灌肥休养土壤之事，不算什么紧急的大事，几人悠闲自得，不时传来晏晏笑声。
听哨兵来报，卫子安未觉察有何不妥，只以为是太守日常送公文给他批阅，头也不转，一挥手，对着外边喊道：
“带章大人进来就是！”
章豫低头走进帐中，脸埋得太深看不清神情，倒是浑身哆哆嗦嗦抖个不停，让人看了心生疑惑。
卫子安蹙蹙眉，抬手倒着茶，声音混在倾倒的水声当中略显不满，“章大人，何事令你惊慌啊？”
章豫登时“噗通”跪在地上，额头沁满了冷汗，支吾半天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回四公子……不好……不好了！”
他抬头看到卫子安阴沉下去的目光，大口呼吸几次终于勉强压住自己的心跳，嗓音干哑艰涩，说出震人心魄的回答。
“四日前坪郡突发疫疾，至今日染疾者数甚众，已有传于郡外之象，当下郡内疫气流行，恐危及两千人不止！”
“你说什么！”
卫子安重重撂下手中茶盏，愤而起身怒道：“如此大事，为何才报于吾！”
章豫犹豫片刻，脸色青白，磕下头瓮声作答：“坪郡郡守怕受责罚，故隐而不报，是今日有外逃出郡避难的百姓行色慌张，被城卫发觉逼问后方才知晓因果，这才报于下官。”
卫子湛眸色阴郁，起身快步走近章豫，沉声追问他：“坪郡郡守发觉疫疾后竟未封锁城门吗！”
章豫吞了吞干哑的嗓子，面色发苦，“回二公子，并未！”
“蠢货！”
卫子湛居高位，性格虽冷峻不与人亲近，却少以粗言训斥旁人。如今眼中怒火腾腾，一气之下矢口痛骂。
他稍作平复，在心中快速想好粗略的对策，半侧身望向卫子安，连语调都比往日快上许多。
“子安，你回青州坐镇，速请百里先生帮忙，按其所言，派人收集所用药材！一城九郡立刻封闭城门，非得你我手令，不得任何人进出！各地严加追查近五日流窜人口，不论来处，皆押于牢中隔之，凡敢藏匿不报者，杖责！若发觉染疾者，所接触亲朋同时送往医馆医治。另有其他避疫之法，你只问过百里先生后依次行事便是。我即刻前往坪郡，你调五百身健体壮的兵卒随我同去。”
急急叮嘱完，卫子湛不作停留转身就走，卫子安腾地起身叫住他。
“二兄！”
卫子湛收敛脚步，背着身停了下来，时间凝固片刻，他轻声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我没事。”
此疫发于腐烂的牲畜，人人之间以唾传播，若以薄纱覆口鼻即可避之。疫气传速不快但病症严重，一日后，所患者即通体发热、神识不清、呕吐不止，若热三日未退，性命垂危。
坪郡之外，卫子安严令过后，查明染疫外逃者并家眷共一百二十人，皆关入医馆救治。
城郡内严兵把守，百姓不得随意裸露口鼻交谈。
疫疾成因及传播途径虽明，但医治的药方一直尚未研究成功，百里仁所配清毒的药汤只救治三十余人，其余数十人不日昏迷不醒，最终惊厥而亡。
卫子湛入坪郡，逐街封闭门户排查，两日为期，无症者送入东南两市暂居，发病者统一送往西市救治。
五百兵力犹如沧海一粟，无法控制全数百姓，多有染疫而不知者故意匿逃，十日后，全郡二十余万人，染病者六千余，卒千余，数随日增。
疫疾事发突然，药材集于青州后送入坪郡，然杯水车薪，三日后即罄，且康复效果不佳。
朱厌与北境临界之地有三条山脉，山中多生药材，素日药郎多于谷中摘药贩售。卫子安派兵前去采摘，却遭朱厌驻兵驱赶，三处药谷封闭，不容他国人进入。
百姓无药可医，新病者、卒者暴增。
卫子安在府内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一面担忧困于坪郡的二兄和数万百姓，一面被疫疾牵制手脚，无法分心于边境各地军务。
九月下旬，城外百匹骏马齐鸣，卫子歌所带颍京、武都两地草药前来，另有曲水伍家、岳家援助各类肃毒清热的药石共五十车驾。
卫子歌少有的露出焦虑之色，往日翘成弯月的嘴角绷得僵直，迈进正厅，来不及与卫子安寒暄，急促道：
“子湛他去了坪郡主事？”
卫子安眼圈忽然发红，咬咬牙，答道：“是，二兄已去了二十多天。”
“眼下情况如何了？”
卫子安垂下头，嗓子发紧，“坪郡已有患疾者一万三千余人，病死近四千。不过二兄排查得当，患疫疾的人数增加渐缓。”
卫子歌眸色一黯，忍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悲戚，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再问，“你在青州，边防军务可有疏漏？”
卫子安揉揉鬓角，脸颊浮现出焦虑的神色，“王兄，我也担心此事！如今鬼方也是一团糟，倒还腾不出空生乱。就怕朱厌、三苗合纵起势，趁虚而入。”
“子安！”卫子歌轻轻拍拍他沉下去的肩，“不要掉以轻心，仔细想想这场疫疾最可能从何而来！”
卫子安闻言浑身一凛，眸色阴晴不定，最后惊惶地看向卫子歌，不可置信地挤出他的猜测：
“是……是鬼方！”
“或许不只是鬼方，还可能另有他国在背后狼狈为奸。”卫子歌拉起他，嘴角勉强攒出一点笑来，“子湛他……除了劳累辛苦些……还算安全。你回营中主持军务吧，这里王兄先替你守着。”
城中，百里仁大声呼喊着众人装卸药材，宋星摇跟在他之后帮忙累得满头热汗，初冬的风已生寒意，水汽吹干后像刀一般剐在皮肤上。
有三人拆解麻绳时不小心跌落一口麻袋，撒了一地药材。
百里仁扭头发现后快步跑过去，气地大喊道：“小心些，别让苦心草沾了水，否则发霉生毒就没法用了！”
宋星摇正举着剪刀隔断绳索，听闻百里仁呼喊，手中的动作顿时停滞，呆呆愣住，背后汗水凝结成冰碴，激得她浑身血液冰凉。
苦心草发霉生毒，所以——
她慢慢站起身，一幕就快被她忘记的记忆撕开裂口，露出它尘封于时间当中的真正面目。
所以他咬破自己的指尖，竟真的是在替自己除毒！
所以他当时并非蒙骗自己，也非刻意笼络收买人心，只是单纯的……想帮自己！
所以她对他的误会，可能早于一年前就开始了！
那么他为何不怕？
他为何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