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爷。”老狼手握长剑，缓缓转过身，望着那个雕像一般蜷在那里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招呼。
“……”中年男子当然听见了老狼的声音，只一瞬间，他那张本来就已经没了人样的大胖脸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他嘴里叼着碗，肥硕的腰身弯成了一张弓，着实别扭的姿势让他的额头上绽起条条青筋，活似爬了一脸的蚯蚓，滑溜溜的小眼睛一转，看着碗中酒水就要洒出，只急得眼角都快渗出血来，拼了老命稳住，却不敢伸手去扶，更不敢乱动，哆哆嗦嗦半蹲在那里，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若在下没有记错，这话好像是吴师爷您亲口说的吧？”老狼丝毫没有发觉吴师爷的难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语气愈发平静地像是秋日里的湖水。
“……”吴师爷目如土灰，脸上汗流滚滚，挣扎着稍稍抬了抬头，看着老狼，似乎要说些什么，苦于嘴里叼着酒碗，喉咙里支吾一声，眼看酒水又要洒出，慌忙稳住身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家中还有几旬老母？”老狼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吴师爷，缓缓问道。
吴师爷再不敢出声，只见他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从来都是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何况，如今这些个当官的一个个都贪得无厌，何况咱这小吏乎？这话好像也是您说的。”老狼说着，掌中长剑突然一抖，发出一阵令人心寒的颤音。
“大侠饶命！”吴师爷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酒水洒出，一下子跪爬在老狼面前，一声乞求的话喊出来，眼角早已挂满了泪珠。
眼看那个盛满酒水的大碗就要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老狼眉头一皱，站在那里，手腕一抖，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碗酒稳稳落在老狼的剑尖之上，碗中波澜不惊，不见半点涟漪。
“吴师爷休怪，让人嘴里叼碗这法子，也是跟您老学的——只是，好好的酒，洒了岂不可惜。”老狼说着，手腕又是一抖，那碗酒像是长了翅膀一般，不声不响飞到半空，打了一个旋，稳稳当当落在了木桌之上，一滴酒都没有洒出。
“大侠饶命！”几个还愣在那里的随从见状大惊，齐刷刷一阵尖叫，忙不迭地跪倒站在地上，嘴里嚷嚷着，不要命似的冲老狼磕起了响头。
吴师爷见状，也跟着磕了起来。
老狼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站在前面，任由几个身着官服的家伙磕响头直磕得地动山摇，腰杆愈发挺得笔直。
他本来是不大愿意接受别人的跪拜。
但他却是动也没有动一下。
因为他只是不愿意接受人的跪拜。
“娘的，老子剁了你几个狗杂碎！”几个随从连同吴师爷磕响头正磕得起劲，猛听见身后一声霹雳也似的吼叫，只见坐在桌旁的云开山“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望着几个跪在地上的官家人，随手抓起被老狼扔过来的酒碗，仰起头一口喝干，嘴里叫骂着，眼睛一瞅早被他扔在地上的九环大刀，眼看就要扑过去。
“大侠救命！”到底是师爷，比几个愚笨的手下人精明一些，听见云开山的怒吼，一声惊呼，慌忙跪爬了几步，爬到老狼面前，抬起头仰望着白杨树一般高大挺拔的老狼，又在老狼的脚跟前磕起了响头。
“大侠救命！”几个随从也反应了过来，紧跟着吴师爷的屁股，连滚带爬滚到了老狼的面前，一股脑聚成一团，争先恐后地又开始磕头。
“老狼兄弟，不关你的事，让咱宰了这几个混蛋！狗一样的东西，就凭你们，也配拿黄金，一百万两！娘的，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们几个不可！狗东西，狗官……”云开山嘴里骂着，扶着桌子就要动身，说道“官”字，下意识地看了看他们丢在地上那些形制特别的佩刀，突然一愣，猛地停了下来，冷不防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一个哆嗦，好像无意中碰到了伤口一般。
云开山呆呆看了一会，一只手在桌上摸索着，一下子摸到那个被他喝干了的酒碗，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吴师爷肥猪一般的脑袋，突然之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恶心的神色，又愣了一下，将个空碗扔回到桌子上，一下子抚着胸，拼命咳嗽了起来。
“大侠饶命！”见云开山光吼着不动，又见老狼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吴师爷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他直起腰，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也不顾满脸的土灰，扬起脸来，可怜兮兮望着老狼，似乎有些哽咽地说道：“大侠饶命！大侠有所不知，吴某虽然在官府谋食，也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小吏，替人跑腿而已。大侠在上，还请大侠不要跟咱这种小人一般见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冒犯大侠虎威，实在是情非得已，小人一个跑腿的，就是官府养得一条狗，您千万可犯不着跟咱一条看门狗过不去！都怪那些当官的，好处都让他们捞走了，小人真是身不由己——全是那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他们要谋害大侠，都是那些狗官的意思，求大侠放过小人，咱不是人，咱不是个东西，咱就是条狗，求大侠饶了小人这条狗命……”吴师爷一边说着，一边磕着头抹起了眼泪，说到动情处，泪珠早连成了串，简直就差嚎啕大哭，显得极为委屈。
几个跪爬在后面的随从见状，早跟着哭了起来，这个哭那个嚎的，不一时，屋内已然是哭声一片。
老狼冷眼看着跪在面前又哭又闹的几个官家人，挺拔的身姿不动如山。
他眉头紧锁，只觉得腹内隐隐开始翻腾。
吴师爷一阵强过一阵的哭闹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恶心。
“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看了半天，老狼冷不防问道。
因为，他从吴师爷高高举起的手臂上，很是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纹身。
那或许是想纹成一头犍牛的模样，但不知是因为纹身的匠人手艺不济还是因为胳膊长胖让图案变形的缘故，老狼怎么看，都觉得他们纹的其实就是一只硕大的老鼠。
“啊？”吴师爷正闹得兴起，猛然被老狼一问，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仰起头望着老狼那张冷如寒冰的脸，眼中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因为疑惑，那双老鼠一般镶嵌在大胖脸上的小眼睛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但那双眼睛中射出的光很快就暗淡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