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亮了。”
“二、弟弟妹妹快起来。”
“三、这是我回家的道路。”
“四、走路要靠左边，小心车马。”
在这间由庙宇偏室改建的教室中，方琳正在通读初小一年级语文书一至四课的课文。随着方琳甜润的朗读声，端坐整齐的二十几名七八岁的孩童，跟着一起唱声朗读，一时这间陈旧厚重的教室之中，充满了童雅的读书声。
方琳一头齐耳短发，一袭豆青色旗袍，脚下白色短袜黑色皮鞋，一条雪白丝巾一半搭在旗袍的左前襟，一双眼睛清亮如水，人格外显得明丽清爽。
方琳带着入学不久的学生，刚将前四课的课文读了一遍，正要继续通读，忽听门外有人小声敲门，连忙将手中的课本放在讲桌上，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见小腚腚一脸惶怯地站在门前，两只小眼儿又不住向教室里张望，眼中透出新奇，脏兮兮的小手中紧攥着一封信。
方琳道：“你找谁？”
小腚腚猛一俯身，把手里的信往地上一放，往上一扬脏兮兮的小脸，小声道：“给你的。”说完，往上一窜，忽地直起身，探头朝教室里张望了一眼，这才扭头飞快地跑了。
方琳捡起信，掸去上面的土，走回讲桌后面，将信打开，见上面写道：已赁下你家近处五麻子家生有大梨树的那个僻静偏院。外出三日，三日后正酉时在那里会面。没写署名，落款日期写的正是今天。
看完这封短信，方琳眼中露出微笑，轻巧地将信纸装回信封，夹在课本之中，向耳后拢了拢短发，仍用清甜明快的语声，带着学生一遍一遍地朗读着课文。
放学的钟声响过，方琳走出校门，轻快地走在街上。
面桃儿正回娘家的姐姐，瞧了眼走出学校的方琳，脸上满是不解，对大瓜的妈说道：“听说前些日子，老方家的闺女在学校惹事儿被县里除名了，她咋又去了学校？”
大瓜的妈一脸老气，语调高扬道：“一说秦沽还是你的娘家，你咋连这点儿事儿都弄不明白？咱秦沽是啥地方？人多厚道！俩人打架，谁给谁打了，就算打得重了些，只要找个有头脸儿的人一说和，就啥事都没了。你在娘家十几年，见到过几起儿到县衙门打官司告状的事儿？要是别的地方都像咱秦沽这样，那县衙门早就上板儿关门儿了！”说着转头追了眼方琳的背影，又道：“小学校这事儿也是一样，虽说县里来人给方家闺女除了名，架不住方家找人出面和焕之一说，焕之抹不开面子，当即雇了辆小轿车子就赶到了县里，找到县里管事儿的大官儿，给方家闺女说了情，方家闺女就又回学校教学（xiǎo）了，就当啥事都没发生，和面桃儿、大瓜一样，照样每月都领官饷。”
面桃儿的姐不解道：“那个李老师咋没回小学校教学？他没托人找焕之说和？”
大瓜的妈道：“你是说李家的那个老大？方家闺女一个小丫头片子，她的事儿没啥人留心儿也就是了。李家老大那么大的事，你回秦沽住家，面桃儿没跟你说？”
面桃的姐道：“没看到方家闺女从学校里出来，谁能想起说这种闲事儿？再说了，我回家面桃儿只照了一面儿就走了，说是外出，官下派的，得去三天。”
大瓜的妈道：“李家老大给县里除名后，他覥着脸到北平找了敬之。要说人家敬之就是仁义，在北平给他找了个大事儿来做……”说到这里，大瓜的妈啧舌道：“那差事，一个月……一个月大洋一百二十块！”
面桃儿的姐“啊”的一声惊道：“这么多钱！那不发财了！”
大瓜的妈撇撇嘴，嗤笑道：“还发财呢？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这个李家老大，他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刮风下雨知不道，还知不道自个儿吃几碗干饭？那个大差事，他颤颤着倆手，压根儿就干不去！凑活着干了仨月，就灰头土脸、耷了着脖颈（gěng）儿地跑回了秦沽。离开北平时，都没脸去敬之家里打声招呼！”
面桃的姐忙道：“仨月……仨月大洋还三百六呢！在我婆家那儿，能置下十来亩坨子！”
大瓜的妈加重了语气：“他回秦沽这些日子，自知没脸见人，就天天猫在睡觉的屋里，连自家的堂屋都不进，更别说外出上街了。听说人已枯瘦的像个大烟鬼，怕是活不下几天了。”
面桃的姐忽地抬手向街对面一指，奇道：“欸，那不是李家老大吗？”
大瓜的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登时一脸的惊愕，小声嘀咕道：“还真是李家老大，他咋出屋了？人还这么精神？”
只见李风清身穿一件崭新的蓝色长衫，头发梳得溜光，意气风发，春风满面，腰杆儿挺直，步履稳健，正向这边走来，与街上认识的人频频挥手打着招呼，穿过熙攘的小街，径直走进了小学校。
邵福一手拉着弟弟邵宽，一手拖拉着一捆柴草，吃力地走在街上，身后的柴草划过街面，在“沙沙”声中，扬起一溜儿尘烟。
小腚腚脏兮兮的小手拿着一块白米红枣切糕，一边走一边吃，不时仰起小脸儿，向上吐着枣核儿。从邵福兄弟身旁走过时，将手中的切糕在邵宽的眼前一晃，便快步跑向前面的胡家胡同，一边跑一边喊道：“吃不着，馋得嚎，馋你奶奶一身毛。”
邵福扔掉手中拽草的绳子，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就大声喊道：“小腚腚，你等着，逮到你，拿你的裤裆！”
待邵福跑回重又拽起绳子，邵宽抹了一把口水，仰起小脸儿，吃吃道：“哥，等把草挒到家，找爸要倆大子儿，也买块枣切糕，咱俩一人一半。”
邵福用力拉着绳子，低声道：“他都喝酒了，哪有钱给你？”
邵宽嘟囔一句，抹了把鼻涕，仰脸又道：“那就找妈要。”
邵福忙道：“你咋不长记性？上回一要钱，妈上来就是一大巴掌。”
邵宽朝街两边看了两眼，不再言语。
冯大来子身着一袭宽大的青布长衫，身背弓箭，左手提着两只滴血的花羽鲜翎的大鸟，从北面的胡家胡同中稳步走出，险些与晃头晃脑、一步三摇、正要拐进胡同的李顺儿撞个满怀。
李顺儿一个踉跄，小眼儿一翻，刚要开口叫骂，仰脸一看，见是冯大来子，连忙把头一低，歪斜着身子，快步拐进了胡同，胡同中旋即就传出打骂声和小腚腚的哀嚎声。
三槐背着双手，站在自家剃头棚的门前，朝街对面的冯大来子喊道：“冯大，射了两只野鸡，又去二奎的饭馆儿炖了下酒，是不是还顺带请上大鸡形？”
冯大来子笑道：“老三，你咋知道我要请上大鸡形？”
三槐笑道：“刚刚大鸡形在我这儿剃了头，刮了脸，眉眼儿闪跳着说冯大请他吃野鸡，说完便嬉皮笑脸、折跟头打把势地没了踪影。要是不看见冯大你背弓带箭、手提野鸡，我还以为你俩要到县城去寻暗门子。”
便在此时，街上传来马蹄急速奔跑的声响，更是有人惊声大喊：“马惊了！马惊了！……”
只见一匹黑马拉着一辆胶轮大车，在街上狂奔而来，街上行人纷纷闪避，马车接连撞翻了街边上的多个摊位。
邵福扔下柴草，一把拉住弟弟，飞快跑到路边，冲进一家店铺，站在门后，向外张望。邵宽向门外一指，急道：“咱们的草……”
方琳快跑几步，一手一个，抓住走在前面的姜绍文、姜绍武两兄弟，三人一起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惊乱中，姜绍武仍不时地看向方琳的脚……
李风清刚从学校稳步走出，一见飞奔而来的马车，满脸惊恐，惊叫一声，向后急退，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大瓜的妈和面桃儿的姐慌忙跑进一侧的胡同，篮子里的葱蒜掉了一地……
冯大来子一个闪身，宽实的后背贴上了身后的青砖砖墙，从手中大鸟上滴落的血，染红了墙下狼紫草上绽开的蓝花……
满街惊乱中，一名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电闪般地冲向狂奔的马车，风掣潮鸣间，一把抓住马的缰绳，双足随着狂奔的马车，时而点地，时而腾空而起。
见此情景，街上有人高喊：“不行啊宝山！快放手！拉不住！”
惊马有若奔雷，如飙风狂啸街衢，摄人心魂。这名被称做宝山的年轻人，仍是身体贴近惊马，双手紧抓马缰，死死不放。此刻惊马虽仍是狂奔不止，但已不再像刚刚那样左右乱撞，而是沿着大街，一路向东，狂奔而去。
四磕巴手拿马鞭，气喘吁吁，一脸哭丧，在一片扬起的尘烟中，也跟着向东跑去。
“多亏了宝山，要不，真不知要出啥事！”
“若没有宝山那样的身手，谁敢上前！”
“镇上那么多练武的人，除了张家老二，谁也比不过宝山！”
“董老师最得意的徒弟，那还错得了！”
“大车撞坏了那么多东西，四磕巴得赔倆好钱儿！”
“万幸没有撞到人，不然，四磕巴就是卖了车马也不够赔的！”
惊魂甫定的人们聚到一处，谈论着刚刚那使人心悸的一幕。
当座钟的两个指针将要成为一条竖线时，修饰一番的方琳，悄悄走出了家门。天已擦黑儿，胡同里全无一人。五麻子家那个生有大梨树的院落就在附近——杨东想得真是周到。方琳轻快地走着，脚下的皮鞋全无一丝声响，心绪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
虽与杨东同在一个镇上，但两家相距较远，加之自己上的是镇上官办的学校，杨东念的却是黛文先生的私塾。黛文先生的私塾在镇西那棵大槐树下，与官办学堂隔着三条街，就像两个平行世界，因此起先与杨东并不熟悉。与杨东相识，是一件偶然的事。那是自己师范毕业那年，从保定回家不久，一次上街，见多个混混儿正在群殴，嘶喊谩骂，拳脚齐飞，场面颇是纷乱，着实有些骇人。自己刚想要走，却见杨东从胡同冲出，站在人前，大声喝道：“都给我停手！我看谁还敢动！”那些混战一处的混混儿当即停了手，竟无一人敢发一声。杨东一脸怒气，冲入人群，从中拽出一人，与他高矮相仿，事后才知，是他弟弟杨南。杨东胸宽背后，相貌堂堂，一声断喝，众人齐喑，宛如话本戏文中单枪独马、勇退千军的大英雄。当时自己悄立一处，心湖漪漪，莫名一动，不觉深视杨东，刚好杨东也看向自己，目光一碰，不知为何，自己竟是对他莞尔一笑。那一笑，婉约中似又包含着炽热……虽说杨东已有妻室，自己黄花夭夭，却是甘心情愿，追梦青蝶……
院门虚掩，院中的大梨树高逾屋脊，枝叶繁茂，轻凉的晚风中，隐约能闻到成熟梨子的甜香。方琳进入院中，刚掩好院门，便被强劲的臂膀搂在坚实的怀中。方琳只是“嘤咛”一声，未及说话，湿润的唇又被火热的唇吻住，两人相拥着直入厢房……
霑花香浓，巫山雨骤；雨收云散，心枕余波。方琳侧过脸，一脸妩媚之色，轻声道：“信为何让小腚腚来送？他可不是个好孩子。”
杨东道：“总比没人送好。这些日子，你家似有察觉，我无法再去你的屋里，让我想得好苦。我给了他十个大子儿，又唬了他一阵，他是个怂小子，不敢乱说。”
方琳娇笑道：“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刚刚我不是都做了补偿？”
杨东起身，穿上上衣，道：“时候已然不早，你得回去了，免得家里生疑。”
方琳一边穿衣一边笑道：“你刚刚活龙生虎，笑傲床笫，若是回去大香缠上你，你可还能应对？”
杨东笑道：“我，你还不知？随时叫，随时答应。要不，我再疼惜你一回？”说话间，脸色一变，语气跟着一紧：“往后少提那个癞娘们儿，又蠢又笨，提起她我就心烦。虽说还在一个炕上睡觉，我已老长时间没上她了，现下落在她身上的就剩下巴掌。要不是他爸和我爸是磕头弟兄，他俩打小儿就给我和她定了亲，我哪能要她！”说罢，提起裤子，跳下炕去。
方琳神色一黯，低声道：“大香虽说长相一般，人却是少有的老实人，你可别老是欺负她。”
杨东眉头一皱，不耐道：“刚刚不是与你说了，别再提她！”见杨东这般语气，方琳也不再说话。
两人穿戴整齐，出了房门，来到院中。夜凉如水，微风习习，东天月色，照得院中一片银白。
忽地，大梨树下传来一声轻响，随之一个硕大的梨子，滚到了方琳的脚下。杨东俯身拾起，说道：“秋梨润肺，正当其时，我再去摘几个，给你拿着。”说着几步走到树下。
便在此时，“噗通”一声，从树上摔下一人，倒在杨东的面前。几个硕大的梨子，从他的怀中滚落而出。
杨东脸色一变，闪身后退两步。方琳一声惊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杨东手臂。
树上摔下的这人“啊呦”了几声，从地上缓缓站起，扔掉手里的一节断枝，低声骂道：“操他奶奶的，可摔死我了！”说罢，转过身来，抬头看见杨、方二人，登时一脸惊讶，忙道：“这大晚的天儿、黑灯瞎火的，你俩咋在这儿？”
这人转身说话，杨东、方琳这才看清，他竟是时常醉酒的邵天祥。
杨东脸色一沉，低声喝道：“你咋进来的？来干啥？”
邵天祥从地上捡起一个梨子，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大声道：“我咋进来的，你管得着吗？这是你家呀？这是五麻子的家！我来摘几个梨吃，不行啊！”说着眼一翻，嘿嘿一笑道：“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俩是咋进来的！我更想问问你俩在屋里都干了些啥！”
听了这话，杨东双眉一立，抢步上前，猛地一拳打在邵天祥脸上。邵天祥大叫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方琳连忙上前，对杨东低声埋怨道：“你咋打他？”
邵天祥爬起身来，一手捂住脸，一手点指杨、方二人，吼道：“你们大闺女、野汉子，来这儿干猫狗偷腥的浪事儿，还敢打我？你们等着，明儿个一早儿，我就让全秦沽的人都知道你俩干了见不得人的臭事儿！”说着快步跑向院门。
杨东并不作声，猱身而上，一拳将邵天祥打倒，又猛地扑上，膝盖用力顶住他的小腹，接连向其脸上、头上猛打几拳。邵天祥喊叫两声，便没了声响。
方琳跑到近前，一脸惊惧，低声道：“他咋没声儿了？这事儿咋办呀？”
杨东道：“你先回家，剩下的事我来料理。”
方琳颤声道：“他……他可别死了！”
杨东眉头紧皱，低声喝道：“别那么多话，快回家！”
方琳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奓着两手，踮着双脚，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杨东打开院门，眼睛左右一扫，见胡同中没人，回身将一动不动的邵天祥扛在肩上，顺着胡同，趁着夜色，向后街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