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已灭，月色照在窗户上，漏进三三两两的微光，床帐之内，正传出阵阵细语微声。是一女子声音，“萤夫人若要斩杀仇人，一定会叫上你。”跟着是一男子声音，“我是天门山掌门人，她叫上我也是应当。”

蚊帐内传出窸窣细响，好似有人翻了个身，而后是女子声音，“你不嫌麻烦？”“职责所在，何谈麻烦？”男子声音落下，一抹细长的黑影从蚊帐上一晃而过。

女子说道：“她虽叫上你，却不会让你出手？”男子问道：“为何？”女子道：“萤夫人与羊掌门情深意笃、恩爱两不移，她必定是亲自为夫君报仇雪恨的，而非假手于人。”

男子轻笑两声，问道：“又是你猜的？”女子道：“你若觉得我猜的不对，不妨说说你的猜测，我洗耳恭听。”“我的猜测也如你一般。”男子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蚊帐里传来哼的一声轻响，而后又是翻身的声音，黑暗里便只剩寂静，片刻之后是两股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响。

翌日，邙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烟姑隐居幽谷二十年，不理世事；虎跃从未单独处理邙山事务，与烟姑一般，都略显生疏。午后，烟姑才得以腾出手，她先找到虎跃，道：“你父亲虎不休一入平阳洞，此生你二人父子缘断，他生死便与你再无干系了。”虎跃想起近来种种，语气颇是坚定，道：“是。”烟姑这才去提了虎不休，一口气直奔后山平阳洞。

平阳洞地处邙山后山山腰一处极为偏僻之地，洞中阴森昏暗，常年不见光阴，踏入便是刺骨的寒凉气息。烟姑先入洞中燃起火把，而后吹起口哨，洞外的白蝶俶尔聚成一团，撞向虎不休后背。

虎不休身子往前一跌，扑入洞中。只见烟姑面色清冷，如蒙寒霜，他道：“虎不休，你所犯之罪无可饶恕，往后就在这平阳洞中了此残生。”虎不休席地而坐，泰然处之，并未将烟姑的话放在心上。

烟姑继续说道：“每隔三月，会有邙山弟子给上山送来干粮吃食。你若觉得困在这平阳洞中，人生无趣，大可一死了之。山中野兽极少入得这平阳洞，此处也算是一个极好的葬身之所。你杀死一个儿子之时，便也失去了第二个儿子，也一并失去了所有邙山弟子的心，无人会来打扰你死后的安宁。”

虎不休双目盯着火堆，依旧不语，并不搭理烟姑，只暗暗寻思：“区区一个平阳洞，焉能困住我玉掌翻天虎不休，待你这老婆子一走，老夫便大摇大摆走出去，整个邙山能耐我何？”

烟姑白影一闪，站到虎不休面前，居高临下睥睨地上之人，又道：“不论你是生是死，终生都不得出洞半步。”她右手迎风一展，拈来五六只小白蝶。

那蝶儿翅膀极厚，两边长着一层竖起的白毛，体形却比其他蝶儿要小一半，但扇动翅膀，飞行却颇是缓慢。烟姑左袖拂起，一股清风随之而起，在半空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跟着一大群小蝶儿便缓缓聚到洞口处。

虎不休望着蝶群，心道：“哼，白蝶焉能困猛虎？”烟姑忽然翻起手掌，一道柔中透刚的掌力便向暗处打去，吱的一声，一只大老鼠忽然窜了出来。烟姑手掌轻轻拂落，指边的五六只小白蝶迎风而走，很快便附在那大黑鼠之上。

只见老鼠吱吱两声，翻着身子扭动几下，登时毙命。烟姑淡然说道：“这是雪毒蝶，我统共就养了一百来只，从未派上用场，今日便叫它们都守在这洞口处。这些蝶儿只识你的气味，你若敢踏出半步，便叫你也如这老鼠一般，死于非命。是逃是留，你自己好好思量。”

话音一落，火苗拂动，白影向前一闪，已行至洞口，甫一出洞，洞口的小白蝶便翩然飞起，似在欢送主人。虎不休颓然而坐，盯向火堆的双眼，顿时没了神采，他壮志未酬、宏图未展，一生却要被困在这阴仄森寒的平阳洞中，真是虎落平阳被蝶欺啊。

虎不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仰天长啸，只遗憾自己太心急，过早击杀了虎奔，更恨自己一时大意，竟未察觉虎跃躲在暗处。虎不休在山洞中躺了一个时辰，懊恼、遗憾、愤怒等诸多情绪一一涌来，只觉人生无望，却听得洞外传来了一阵叮铃叮铃的铃铛声。

“谁？”虎不休话音方落，一个紫色身影缓缓走入，头罩紫纱，鬓簪白花，两只手臂上各串着紫色铃铛，竟是萤夫人。虎不休并未起身，冷眼视之，冷声说道：“萤夫人怎到平阳洞来了，看热闹么？这洞中可冷清得很啊！”

萤夫人道：“虎掌门，我来与你做笔买卖。”虎不休心头一动，是惊是疑，暗暗寻思，自己如今虎落平阳，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交换？他却站起身来，疑狐不解地看着萤夫人，问道：“什么大买卖竟劳动萤夫人亲自出面？”

萤夫人道：“我救你出平阳洞，你拿铁马腿来谢我，如何？”邙山派还有一条铁马腿，如今邙山新旧更替，诸事未定，烟姑与虎跃此刻未必能腾出心思去处理那铁马腿，此时取走铁马腿最合适不过。然铁马退是虎不休心头重爱，堪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焉能轻易与人做交易？

萤夫人在洞中盘旋数步，道：“你若足不出户，铁马于你有何用？九块铁马也会尽皆落入他人手中。届时，你的雄图霸业不过是一场云烟罢了，随风就散。”虎不休舍不得让出铁马，但萤夫人所言更有道理，他若老死洞中，那铁马就是他人囊中之物，皇图霸业尽是他人成就，当下出洞要紧。

虎不休心有警惕，先问道：“萤夫人僻居荒谷，不染红尘俗世，如今要铁马做什么？”萤夫人道：“僻居荒谷犹如井底之蛙，出了荒谷才知海阔天高。我要铁马自有我的道理，天门山是我夫君的，如今交在一个外人手中，我思前想后，觉得多有不妥，唯有铁马能助我一臂之力……”她言至一半便笑而不语。

“原来她心有不甘啊！”虎不休半信半疑，问道：“洞口有毒蝶，你如何救我出去？”萤夫人盈盈一笑，面庞之上多了几分得意，她右手轻轻一晃，铃铛脆响便倾泻而出。黑暗中有点点亮光聚拢而来，虎不休一眼便知是流萤。

萤夫人右手举在半空中，五指展开，中指上串着的铃铛莹莹泛着紫色微光，她道：“我这流萤可驱赶白蝶，虎掌门若同意了便点点头，我立即摇动铃铛，召唤流萤驱赶了白蝶，救你出平阳洞。”

虎不休暗道：“如今出洞要紧，我姑且信她一回，出了平阳洞，方能海阔天空，再展拳脚。”他道：“有劳萤夫人了。”萤夫人手臂轻晃，铃铛声起，急促且尖锐，一群透着紫光的流萤慢慢逼近山门。

流萤靠近，白蝶溃退，扇动翅膀飞离山洞门口。虎不休心中大喜，看着白蝶渐渐飞远，没了踪迹，他一口气提在胸口处，发力疾行，冲出平阳洞，一口气奔出三四里。

在洞中呆了一个多时辰，如今阳光洒落身上，微风拂面，真是恍如隔世。虎不休洋洋得意之时，萤夫人已追到跟前，道：“恭喜虎掌门重获自由之身。”虎不休道：“多谢萤夫人。”此地不宜久留，他转身就要走。

萤夫人拦住去路，道：“虎掌门，请你将铁马交给我罢！”虎不休眼里闪过精光，拱手笑道：“萤夫人，请罢！”便请萤夫人走在前面，他则落后三步，跟在身后。

萤夫人才走出四五步，背后忽来一股掌风，凌厉刚劲，她甫一回头，只见一只大掌已逼近身前，啪的一声，打在她后背上。如重锤击落，萤夫人身子向前摔去，体内气血翻涌，喷出一口鲜血。

萤夫人怒极，骂道：“虎不休，你出尔反尔！”虎不休哈哈大笑，道：“铁马是我心头肉，堪比我性命一般重要，岂能拱手相送。这一招于兵法而言，叫兵不厌诈。”

萤夫人抹去嘴角的残血，问道：“卸磨杀驴，你想杀我？”虎不休道：“我为铁马尚且能掌杀亲子，何况你一个毫无干系之人！”

萤夫人脸上露出惶恐，退后两步，道：“我夫君生前与你交情不浅，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我才救你出平阳洞。那铁马腿你不愿给便罢了，何必要我性命？”

提及羊襄，虎不休笑得愈发欢畅了，说道：“萤夫人，今日我无论如何都饶你不得，念你人之将死，我便告知你一事。害死你夫君羊襄者，统共有两人，其一是明目张胆杀上天门山的白茶老翁，其二便是藏身于暗处的邙山掌门虎不休。”

话音一落，萤夫人身子猛的一颤，几欲跌倒在地，她脸上先是落下一层悲伤之色，继而变换成愠怒之色，怒火渐渐烧到眼中，她咬牙说道：“虎不休，果然是你！”一字一字啮齿痛心。

虎不休瞧她如此神情，隐隐猜测到了什么，问道：“你早猜到了羊襄之死与我有关？”萤夫人恨恨说道：“我与夫君闲聊江湖之事，他曾不吝溢美之词，称赞邙山派掌门玉掌翻天虎不休。然他被人重伤，藏身到青石山，竟不向邙山求救，反而舍近求远，派幼徒远赴太白山向令狐小圣求救？我便觉得奇怪了。”

萤夫人在天门山时，与弟子洛青兕聊起羊襄受伤求救的往事，隐隐察觉蹊跷，便怀疑到虎不休身上。她又道：“令狐小圣与青兕赶去寻找我夫君，却在半途遇到你拦路，恐怕并非巧合！我出紫藤谷，护送铁马块返回天门山，途中又遇到了你。如此三番两次都有你，我不信全是巧合。”

虎不休只静静听着，“令狐小圣当局者迷，你又是堂堂邙山掌门，任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我冷夜萤僻居荒谷十几年，心思与旁人不同，隐隐察觉你与我夫君之死有脱不开的干系，又苦于没有证据，便千里赴邙山，寻求真相。哼哼，真是天助我也，你被废掌门之位，囚禁于平阳洞中，我顺势想出营救之策，让你以铁马交换。你若是害我夫君之人，必不愿交出铁马，且会取我性命，你果然如此。”

“不错，”虎不休干脆承认，“羊襄是我重伤的。当日，我偶然得知他手上有铁马块，他瞒得如此好。我与他提出，两块铁马共同保管，日后一起修炼《六阴梅花经》，他竟反对，怒而离开。我愤怒之下，打了他一掌，两人便大打出手，我侥幸胜出一招半式，将他打伤，却被他逃了。”

萤夫人眼里的怒火尽数地喷到虎不休身上，道：“若非你打伤我夫君，他也不会被白茶老翁擒住，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虎不休道：“你知晓真相又如何？你武功不如我，报仇更是异想天开。我一掌拍死你，送你去黄泉与羊襄相见，夫妻团聚，权当做一件善事罢。”他身影一闪，向左去偏，便腾空而起，左掌凌空劈出，掌风呼啸，击向萤夫人额头，好一招“长烟落日”。

萤夫人连连后退，身子忽而向左忽而向后，勉强避开一掌，右手急忙往腰间一探，取下铃铛索，护在身前，道：“虎不休，我武功不如你，可若任你宰割，哼，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你从哪来就回哪去罢！”

虎不休哼哼冷笑，道：“哈哈哈，且看你本事了。”萤夫人挥起铃铛索，凌空拍打几下，叮铃之声响彻山野，霎时之间空中便飞来一簇簇一团团绿光。

虎不休脸色当即大变，这绿色流萤他颇是熟悉，他与萤夫人初次见面交手就被绿萤所伤，四肢酸麻无力，如中鹿骄嵘的青针一般。

萤夫人驱赶流萤，缓缓逼近虎不休。虎不休登时慌张不已，他若不能动弹，生死只能捏在萤夫人手中，他当即转身，脚下发力，飞奔逃窜。

萤夫人驱赶流萤，从四面追去。看着大批流萤从四面八方罩来，虎不休急忙脱下外袍，罩在脑袋上，闷头就跑，慌不择路。他欲向右逃窜，流萤却拦在右边，虎不休转起长袍，旋转而去，跟着打出一招“烽火狼烟”，掌力当空击去，流萤却俶地向四周飞散，身后一天绿光转了方向，逼到虎不休面前，他只能改了方向，折而向左。

如此几番，流萤总能逼到虎不休面前，迫他改变方向。虎不休闷头兜转，时而举掌击打流萤，于脚下之路看得不甚清楚，又须分出三分心神，去思考摆脱流萤的计策。

身后萤夫人逼得愈发的紧，虎不休提气疾行，脚程极快，但那流萤又从树顶草中飞窜而来，于他即将左转之时，逼得向右而去。不知奔出了多少里路，虎不休忽然看到眼前一串火苗闪烁，周身却笼了一层寒气，他定睛一看，竟又回到了平阳洞。山洞中央站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