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桓坐在书桌前，轻轻打开一方锦盒，从中取出一个翡翠镯子，轻轻拿在手中。烛光下，手指修长干洁，玉镯温莹柔润，凝视恍惚间，张桓左侧脸颊不由轻轻跳动了一下。
烛火在纯银灯盏中轻轻跳闪，檀香从紫铜香炉中散出轻烟，顺着半开的雕花木窗飘向庭院。夜风偶尔拂过窗棂，烛光便随之舞动，在青砖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印记，正如某一刻心湖的微澜。
邱黑子一身酒气，醉眼惺忪，快步走进书房。张桓听到脚步声响，抬眼见是表弟，忙将镯子收起，轻咳一声，温声道：“黑子，回来了。”
邱黑子走到近前，嘴里喷着酒气：“刚擦黑儿就回来了，在街上正碰见蔡蛮子，他就拉着我去喝了几盅儿。喝完酒，他又拽着我去了牌坊下的那条胡同，这般一来，到现在才到表兄这里回信儿。”
张桓一笑道：“没啥事，就是让你替我到津城的铺子里看看。这次回来想多住几天，处理一些家里的事。”
邱黑子忙道：“买卖商铺和二表嫂一切都好，表兄不用挂心。”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桓：“这是二表嫂让我给表兄捎来的信，这信没封口儿，上面也没多少字，我也不知写的都是啥，二表嫂也知道我不识字。”说着瞄了眼窗外，欲言又止道：“表兄，大表嫂……”
张桓接过信，轻声道：“你二表嫂这事，瞒不过她，早晚她得知道，走一时说一时，由她去吧。”
邱黑子道：“表兄这样的身家儿，娶个二房能算啥？若是换了旁人，五房也有了！”
张桓轻轻摆手，温声道：“黑子，你累了一天，早点儿歇息去吧。”
待邱黑子走后，张桓将书信打开，见上面字迹寥寥，只有一阙《清平乐》词：
恋此红缘，梦断春时晚。云影难遮月影寒，知谁轻倚碧鸳。艳落多情
无绪，红裳梦窗烛熄。正闻杜鹃声啼，涕泪零落如雨。
笔画娟秀，词意凄婉。张桓读罢，眼前浮出那温婉绝美的容颜，不禁轻叹一声，轻声自语道：“我虽是读过一些书，却终是一个研桑心计、逐十一之利的生意人，哪有才情与你诗词唱和，笔墨传情？再者，我也早已过了那样的年纪！唉，梅意春晓，心漾清漪。你单纯的心性我自是知晓；你心中的苦闷我更是自知；你这性情，我更会相信你为自己立下的誓言。唉，话本上，戏文中，像你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几人能有……”
“你一个人在书屋儿嘀咕啥呢？天这么晚了，你咋还不回房睡觉？告诉你，我可是能掐会算，一本黄历在手，啥事都能算出，你啥事儿也瞒不了我！”窗外夜色中，忽地传来正妻这嘶喊之声……
灯光明亮，烟雾缭绕，屋内正中一张八仙桌子四周围满了人。四白毛儿擦去脸上的热汗，两眼紧盯住送到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九。牌九暗红的背面，在灯下闪着被众多手指摸出的莹润亮光。
坐在四白毛儿对面的二道猴儿笑道：“最后一把，输赢是他；翻牌走人，各找各妈！”
四白毛儿满脸涨红，拿起牌九，慢慢翻开，一眼看罢，猛地用力将牌往桌上一摔，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一阵笑语声：
“七八不要九，要九就咬手。哈哈，老四又是一九弊。接连三天，连裤衩都当了，落了个光杆司令，毛干爪净！”
“你说，都是行四，看看四磕巴的手气，前两天儿马惊了，撞坏人家的东西，赔出大洋六块八，今儿个一个晚上不但赢了回来，还多剩了三块六。”
“这三……三块六毛钱，得给……给人家宝山买……买点儿啥……啥东西，是……是人家宝山把……把马给……给拽……拽住了。没等四磕巴把话说完，四白毛儿早已到了街上。
走在街上，夜风一吹，四白毛儿更觉气血逆行，心里焦躁，接连穿过几个胡同，来到后街，听到北边小盐河上传来“噗通”一声水响。借着清朗的月色，注目看去，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一闪进了林家胡同。依稀看出，那人是盐务局的盐警杨东。四白毛儿走到河边儿，沿河岸走了几步，向瞟了眼河水，见河面悄静，泛着幽暗的波光，不由心道：刚刚杨东那小子往河里扔了啥东西？这黑灯瞎火的，不像有啥好事……
心念刚只一闪，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猫叫，回头一瞧，见一只黑色大猫立在林家胡同的出口，闪着绿光的猫眼，正向这边儿看来。人猫一对眼神，那猫弓腰背耳，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再拧腰一纵，飞身上了高墙，转眼没了踪影。
四白毛儿凝神片刻，若有所思，又抬眼望向南边儿，略一迟疑，便向南飞跑而去。
一里见方五顷四。在这五百四十亩被石土夯实的高地上，座落着一座座高约十丈的盐坨。月色之下，一座座高耸的盐坨，闪着独有的银色幽光，应是天下独有的奇景。
一丈五尺高、被大漆漆成黑色的木栅栏与三丈六尺宽、泛着深绿水汽的盐沟，围住了这一里见方的囤盐之地。泛着深绿水汽的盐沟里，停泊着一条条狭长的驳船。有些沟段，驳船几乎铺满了水面。
星芒冷冽，月光如练。四白毛儿掩身栅栏之下，双目扫过，见周遭无人，双手握住一根栅栏，用力向外一拝，随着“咔嚓”一声轻响，这根栅栏底部的铁钉便被拔出。以下如法炮制，栅栏又接连被拝开三根。四白毛儿两手将底部松动的栅栏向两旁一分，向内轻巧地一闪，便到了栅栏的里面。眼前是停泊在盐沟中杂乱的驳船，四白毛儿轻身一跃，跳上一条驳船，再一跃，便跃上了对岸。四白毛儿伏身兔走蛇行，快速绕过几座盐坨，来到一座高大的库房前，见库房厚重的大门上挂着砣形大锁，大门两侧的值班房中皆亮着灯光。刚想前往库房的背面儿，忽听前方传来脚步的声响，急忙掩身在几辆待修的盐车之后，闪目望去，见远处走来一人，正是杨东。又见杨东大步走到近前，向自己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推门走进了一间值班房，房中随即传出了说话声。可以听出，是王猫儿和大瓜。
四白毛儿伏在盐车背后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走出值班房，四周也无人声，忙轻步绕到库房的后面，先是退开十几步，再快速跑向后墙，到得后墙一刻，两脚交替在墙面上疾蹬，瞬时直上七八步，右手顺势往上一抓，搭上后窗窗沿儿，单手用力，轻身跃上后窗。稳住身形后，从腰间拔出短刀，轻轻将后窗拨开，轻身跳进了库房。
高大宽敞的库房里，整齐码放着一垛垛二百斤一袋的盐袋。四白毛儿眼中闪出一丝喜色，急忙上前，接连将二十多个盐袋码放窗下，找到一卷麻绳盘在腰间，搬起一袋盐，轻巧放在肩上，登上窗下码放好的盐袋，将肩上的盐袋，轻轻举到后窗窗沿之上，再轻身跃上窗沿儿，取下腰间的麻绳，将盐袋捆住，慢慢将盐袋坠下后窗。如法炮制，又将一个盐袋运到窗外，轻身跳下后窗，一左一右，将两个盐袋挟在两腋之下，向来时方向飞跑而去。
四白毛儿天生禀异，膂力过人，肩扛二百斤重的盐袋，比常人空身跑得还快。平时不止一次与人打赌比试，每次都赢，从未输过。
此次腋下挟带两个盐袋，比平时慢了许多，刚跑出二百步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有人偷盐！”听出是大瓜的声音。又跑出十几步，听到身后又有人大声喊道：“赶紧站下！再不站下就拿枪子儿招呼你了！”听出是杨东的声音。
四白毛儿全不理会，只是发足疾奔，身后一声枪响，四白毛儿只觉左臂一疼，左边的盐袋掉在了地上。
“放下盐，赶紧站下！”身后又传来杨东的吼声。
四白毛儿一横心，一咬牙，顾不上左臂血往下流，将右腋下的盐袋往上一翻，扛在肩上，依旧向前狂奔，比先前快上了许多。身后又是一声枪响，四白毛儿只觉肩上的盐袋似遭重击，发出一声闷响，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连忙猫下腰，继续向前飞跑，觉出肩上盐袋中的盐粒儿不住在身后洒落，发出“沙沙”的轻响。身后两枪再响时，四白毛儿已跃过驳船，出了栅栏，觉得肩上的盐袋已轻了很多。四白毛儿回头瞄了一眼，见无人追来，便扛着剩下的这小半袋盐，向北一路跑回自己的小屋。
进到屋里，放下盐，点亮灯，找出半瓶烧酒，连喝了几口，脱下上衣，咬在嘴里，将短刀在灯上烧了烧，将剩下的酒浇在伤口上，用刀尖划开伤口，将弹头剜出，又将半瓶七厘散敷在伤口上，从上衣上撕下一条布，将伤口扎紧，抓起盐袋，走出了屋门。这期间，只是稍稍皱皱眉头。
月亮升上林稍，林间时有蝉鸣，露水悄凝草尖，又是一个清爽的秋夜。
大瓜扶着一脸酒意的王猫儿从庄二奎的酒馆儿走出，王猫儿回身对站在门前，正向远处张望的蓝闺儿笑道：“这么晚了，表嫂还望啥呢？还不赶紧回屋？我看二表兄给自个儿刚做了一道油淋腰花儿，今儿个晚上有表嫂受的！”
蓝闺儿水汪汪的眼睛一眯，薄薄的嘴唇微翘，娇声笑道：“你这软格叮当的醉猫回家留点儿神，可别招惹了媳妇再烧不上火，保不齐她心里一来气，一瓢热油泼了你的二猫裆！”
二人离开酒馆儿，一路走来，拐进郭家胡同，到了临街出口儿，隐约听到西侧院中，有男孩儿的哭声，又传出一个女人的嘶喊：“你俩哭丧啥？他死不死有啥分别？我还没死……”
王猫儿道：“邵天祥死了，说是昨儿个夜里喝醉了酒，掉进小盐河里淹死的。邵福那孩子硬说他爸脸上有伤，是被人打死的。”说着瞟了眼破烂的院门，笑道：“别说是淹死的，就是真被人打死，报了官，就他那号儿人，谁还真管？”
大瓜道：“邵天祥头上、脸上总有伤，哪次不是他自个儿喝多了摔的？”说着叹息一声，唏嘘道：“不管咋说，那也是条性命，也是往这世上来了一回。唉，明早儿天一亮，炕上那领席一卷，拉出去一埋，就算发送了。”
大瓜先将王猫儿送回家，才往自家走去，离院门还有几步远，只觉脖子一紧，便被一条强劲的手臂从身后勒住，又向后拖拽出十几步，才被松开，旋即一把短刀架上了脖子，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喊，喊就是一刀。”
大瓜颤声道：“四……四哥，别吓唬我。”
四白毛儿冷冷道：“这会儿叫四哥了，昨晚你开枪时，心里在叫啥？”
大瓜忙道：“是……是杨东开的枪。他到屋里拿枪时，我还拦过他。就是到了外边儿，我还劝他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开枪。天地良心，神灵做证，我是啥人、啥胆儿，四哥你还不知？当时王猫儿也说，喊两声儿、追两步儿，咋呼咋呼、糊弄一下差事也就算了。”
四白毛儿将刀撤下，提在手中，语气一缓，问道：“昨儿个夜里，邵天祥死在小盐河里，脸上有伤？”
大瓜道：“今儿早上面桃儿到河边儿挑水，看见水里漂着一个人，细一看，是邵天祥。脸上有伤，是他大儿子说的，我没看见。”
四白毛儿语气一紧：“今儿黑介杨东可在盐场班儿上？”
大瓜忙道：“我、杨东、王猫儿我仨一班儿，今儿黑介不当班儿，都在家。”
四白毛儿推开大瓜，阴冷的目光盯住大瓜的脸，冷冷说道：“话不用明说，你心里也清楚我想干啥。今儿黑介你就老实在家呆着，敢出门一步，你想想后果！”
大瓜忙道：“四哥你放心，今儿黑介我就在家睡觉，哪也不去。就是房檩折了，也不出屋。”
时值午夜，月在中天。大香面色憔悴，睁着眼睛，看着银白的窗纸，全无一丝睡意。身边的杨东却鼾声匀畅，睡得正香。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轻响，旋即一个黑影印上了窗纸。大香惊叫一声，猛推熟睡的杨东。杨东猛然惊醒，怒道：“推我干啥？你要找打？”话音未落，只听窗上一声大响，窗棂、窗纸尽皆破碎，一人从窗外撞了进来，想是用力过猛，来人摔在窗下的炕上，发出一声闷哼，又当即跃起，将手中的口袋往屋里用力一甩，随着“哗啦啦”的声响，晶莹的盐粒儿，在屋中不住地散落。
杨东推开大香，猛地起身，见黑暗中人影扑来，一把短刀直插前心。杨东大叫一声，从炕上翻到炕下，喊道：“四白毛儿，你……”话未喊出，四白毛儿已跟到炕下，又一刀刺向杨东前胸。杨东身形一跃，跃回炕上。四白毛儿如影附形，飞身而至，对准杨东前心，奋力又是一刀。见一刀当胸刺来，杨东猛地将左侧的大香往右一带，往前一推，大香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杨东借机再次跃到炕下。
四白毛儿从大香前胸拔出短刀，热血飞溅中，咬牙说道：“你还算份儿人！”说话间，飞身挥刀，冲向炕下的杨东。
趁此当口儿，杨东已抄起柜前的春凳，奋力砸向冲到近前的四白毛儿。四白毛儿闪身躲开，手中带血的短刀用力刺向杨东，杨东回凳一挡，短刀深深刺在凳上，杨东双臂用力一带，丢掉春凳，顺势猛出一拳，正打在四白毛儿带伤的左臂上。四白毛儿短刀脱手，一声闷哼，向后连退几步。杨东抄起春凳，拔出上面的短刀，冲向四白毛儿。四白毛儿纵身上炕，从破碎的窗棂中一跃而出。杨东追到院中，见四白毛儿已翻出了院墙。
杨东回到屋中，见一炕鲜血，满屋狼藉，又见大香瞪着两眼，张着嘴，仰面躺在炕上。
杨东在大香的尸身旁盘膝坐下，拿起一粒沾着血的盐，放在眼前，对着窗棂上的破洞照了一眼，又将带血的盐粒放入大香张开的嘴里，双眉上挑，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笑意，低声道：“到了那边儿，嘴里就不再淡了。”
邵福一手拉着弟弟邵宽，一手拿着一只破了边儿的青花大碗，走到陈洪的店铺前，低声道：“好心的大爷、大奶奶、大爹、大妈给口饭吃。”
兰花急忙从饭橱中取出一碗米饭，快步走到门前，将米饭倒入邵福的碗中，又回身端出半碗炖好的豆腐，还拿来两个煮熟的鸡蛋，将豆腐倒在了米饭上，又把鸡蛋放到邵宽的手里，温声道：“拿去吃吧。”
邵福拉着弟弟一边向兰花鞠躬，一边道：“谢谢大婶儿。”
便在此时，方琳从门前走过，看见邵福兄弟，忙停下脚步，从手包中取出一把零钱，装入邵福系在腰间的布袋，未及邵福道谢，便转头走开。邵福也拉着弟弟向西走了。
大瓜的妈坐在店内的桌旁，放下手中水碗，点头赞道：“方家闺女心眼儿就是好，碰见邵家俩兄弟就给钱，我可不止一次看见了。唉，这俩孩子也真够可怜的！”说着看向兰花，忙是又道：“你的心眼儿也不比方家闺女差，给了白米饭、炖豆腐不说，还给了两个多少人都吃不上的煮鸡子儿。”
见兰花叹息一声，大瓜的妈抬手向西点指，愤愤道：“这俩孩子的妈可真不是个人！孩子他爸掉河里淹死后，没过五七，她就扔下俩孩子寻了人，说是去了往南六十里、靠近海边儿的那个南塘庄。你说，你要是身上骚浪，离不开男人，你带着俩孩子寻人也行！如今可倒好，你一个人跑了，给俩业障儿孩子扔在了这里没人管，这天底下就是上哪也找不着这么狠心不是人的妈！”
“天底下没处找去，这俩孩子的妈还真不是个人！”兰花一边附和着，一边端起一盆洗碗水，走出店门，倒入门外的泔水桶中。倒完水，刚要转身进门，见街上一人，已到门前，不由一怔。来人一袭深灰色长衫，步履稳重，举止端宁，正是曾在津城戏园门前见过的那个张老爷。
张桓看见兰花，也是微微一怔，当即停下脚步，目视兰花，沉声道：“你是……”
兰花稳了稳心神，平静道：“我和我男人是新来不久的外乡人，我俩在这儿开了间豆腐店。”接着问道：“你老买豆腐？”
张桓神色凝重，点了点头，刚要说话，见店中走出二人，前面这人，身材瘦小，两眼有神，一脸精悍之气，单手拄拐，左腿从根部断去。后面这人，身体壮硕，面带粗粝憨猛之相。
单手拄拐这人见张桓立于门前，忙是笑道：“表兄，从津城回来了，可有大半年没见了。”
张桓道：“树金，你咋在这儿？”又看向兰花，稳稳道：“这位是……”
树金笑道：“她叫兰花，是我兄弟媳妇。”说着一指身后这人，语气中透着亲近：“他叫陈洪，是我磕头兄弟。他夫妇俩是关外人，家里遭了灾，来了咱这儿，我帮他俩赁了表兄这处房子，开了间豆腐店，往后还要表兄多多照看。”
张桓看向陈洪、兰花二人，眼光一闪，轻轻点了点头，微笑道：“既是树金的兄弟弟媳，那真不是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