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矮个男子摆好的架势,云开山如何肯示弱?只见他猛地一甩背上那件宽大异常的黑色斗篷,却似半空中飘过一片乌云,连屋内的光线都暗淡了起来。
不及斗篷飘落下来,云开山身形一变,已然摆出了一个旗鼓。
云开山本来就长得身材高大,如今站在这个不满五尺的矮个男子面前,愈发显得气宇轩昂、神勇无比,威风凛凛的模样,乍一看,活似天下灵官下界、庙里金刚复活。
“哇呀呀……”一声猛喝,恰似半空中响过一声霹雳,云开山就着架势,手腕一抖,那条碗口粗细的浑铁刀杆居然被他抖活了,只听得“扑棱棱”一阵声响,真像是一条吐着信子溅着毒液的毒蛇了。
只是,或是刀背上的金环被老狼掰掉了,云开山挥刀的动作看着威风八面,却好似缺了那么一点底气。
再看矮个男子,望着眼前魁梧到肉山一般又将个门扇也似的大刀挥舞成风车的云开山,脸色愈加显得平静如水。
只见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睡着了。
不仅人,连他手里那把长剑好像也跟着人在那一刻恬然入睡。
“呔!”又是一声大喝,矮个男子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一亮,那里还有云开山的影子?转过头一看,才发现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门口,对着谭老酒鬼可能远去的方向,左一招“力劈华山”、右一手“力斩华雄”,又是砍又是劈又是撩又是抹的,提着大刀胡乱挥舞了半天,直累出了一头的汗珠。又饿狼一般扯着嗓子骂了好一阵子,转身走到被他吐在地上的焦黑猪蹄跟前,抬起一只穿着牛皮靴子的大脚,看也不看,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脚踩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却看见云开山一下子蜷住了身子,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缩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倒吸着凉气。
那把威风八面的大刀,此时正被云开山拄拐杖一般拄在了手里。
许是又碰到伤口了吧。
矮个男子看着瞎折腾个不停的云开山,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他方一咧嘴,还没笑出声,突然,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发觉鬓角好似凉了一下。
“朋友,得罪了!”老狼冷不防说道。
“花嫂,劳烦您给准备些热水,让这位朋友洗洗澡。”老狼看着男子,嘴里不紧不慢地说着,没有人看见他到底怎么动了一下,腰间的长剑却已是跑到了矮个男子眼前:“朋友,该洗的时候,还是要洗洗。都生虱子了,这玩意长得多了,可不怎么舒服。”
矮个男子定睛一看,老狼伸在他眼前的剑锋上,真的挑着一个活生生的虱子。
“这……”矮个男子脸色一紧,也握住了剑柄。
“澡,该洗的时候不妨多洗洗。画了蛇,却最好不要再给画脚了。”
“这——”
“人活一生,还是尽量过得舒服一些的好。”
“这——好!多谢了。”
“蛇本无脚,硬给它画个足,可能也走不好兽路。”
“大侠之言,诚为高见。已然铭记,多谢赐教。”矮个男子说着,就要收起剑往外走。
既然老狼让他洗澡,他自己也愿意洗澡,那么不妨干脆先洗个热水澡。
毕竟洗热水澡这种让人舒服的事,其实是没必要刻意拒绝的。
当然,眼下这个地方着实并不适合洗澡。
“请。”老狼淡淡说了一句,也准备拔脚走到外面。
一个遍地鲜血又躺着几具尸首的房间,老待在这样的地方,自然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呃……”一个压抑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矮个男子连忙回头,却看见一个身材异常肥胖的男子紧挨着后面的土墙,瞪着眼睛望着他,两只同样肥胖的大手紧紧捂着喉咙,却怎么也挡不住喷涌的鲜血从指缝间接连溢出。
男子身上,赫然穿着一件显耀非凡的长袍。
不消说,那华贵的衣服,分明就显露出他的身份。
来自官府的人。
同样显露身份的官靴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下来两样物件:
一个五寸长短拇指粗细的竹筒,一个已经打开的火折子。
矮个男子见状,忙转过头看着早站在门口的老狼。
只见他修长的身子就站在那里,也没有回头,两眼像是很认真地望着远方的山峦。
连他手中那把剑,也早就回到了老狼的腰间,安安静静待在那条粗布腰带上,像个听话的乖娃娃。
“蛇走蛇道,兽有兽路,走错了路,怕是要付出代价。”老狼自言自语般说着,依旧望着门外的原野。
矮个男子脸色骤变,又回头盯住了那个身穿官服的肥胖男子。
那个身材肥硕到有些不同寻常的男子两只手依旧在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却丝毫不能阻止鲜血持续涌出。
只见他徒劳地扭动着扭动着胳膊,似乎心有不甘地将两只同样肥到手背上的肉都快要掉下来的大手按了又按,瞪着眼睛望着此时正好也望着他的矮个男子,一双泛黄的小眼睛内早充满了乞求的神色。
这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是个人都惜命。
就像掉进水里的人,拼命挣扎之际,一根衰草都是要抓住的。
只是,肥胖男子乞求的眼神中,似乎又有一些别的内容。
矮个男子看着胖子身上已然被血污浸透的官服,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那胖子眼看矮个男子站着不动,庞大的身躯挣扎着动了一下,很是艰难转了转眼珠,满是疑惑地盯住了同样不动如山的老狼。
然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
从那张早变得蜡黄不堪的脸庞上来看,怕是半只脚早已是踏进了幽冥地府的大门。
果然,那双小眼睛中颇为复杂又颇为绝望的光泽很快暗淡了下去。
生命逝去的瞬间,那满满的不解依然如数留在了脸上。
胖子壮硕的身躯无声地跌落,屋内自始至终一般安静。
这当然不过是在吴师爷几个之外,又增加了一具尸首而已。
不管身上穿着什么,生命逝去之后,不过都是一堆腐肉罢了。
哪怕胖子身上的官服似乎更显得奢华。
同样什么都不能改变。
跟已经死去的胖子不一样的是,矮个男子还活着。
当然他身上没有穿官服。
并且,虽没有交手,但很明显,这个矮子的一身功夫一点都不简单。
但他眼中的疑惑确实跟胖子如出一辙。
很显然,无论从那个角度讲,这个胖子根本没有必要从他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不管他武功如何,从掉落在他脚下的物件来看,这个长得跟云开山一般高大却比云开山愈加肥硕的男子根本就没打算用拳脚刀剑以及暗器内功等常规办法来解决他想要解决的问题。
更没想到用饭菜或酒水中下毒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
所有的法子,胖子采取了一个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最快速同样也最为人所不齿的办法:毒气。
当然,即便隐秘即便不为人所知,能通过一个人的通道,丝毫不妨碍毒气的溢出。
所以,这个胖子断然没有自己走出密道的道理。
何况,等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喉咙早已被刺穿。
这种情况下,更加不会自己走路。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老狼给拽出来的。
只是,不同于刀砍剑刺,毒气杀人,虽然省事,却不免会伤及无辜。
就像眼下,如若不是老狼的快剑,这一屋子的人,恐怕都在劫难逃。
想到这里,矮个男子又转过头看看胖子脚下的竹筒火折子,脸上表情愈发显得纠结不已,宛如顶了一脑袋的毒蛇,正在他的头顶上龇牙咧嘴打成了一团。
“花嫂,澡盆热水可曾备好?”老狼看也不看早趴在地上的胖子,慢悠悠走到门口,冲花嫂问道。
“大侠,按您的吩咐,都已准备妥当,奴家这儿随时恭候。”花嫂听得老狼发问,慌忙朝站在身旁的冰儿一挥手,忙不迭地说到。
“朋友,请吧?”老狼换了一个商量般的口吻说着,拔腿走出了这间已然变成屠宰场的厅房。
“多谢大侠!请!”矮个男子朗声作答,望着老狼清瘦的背影,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
“蛇有蛇道,兽走兽路,走错了道,可是一点都不好玩,还是各走各的道比较合适些。”老狼头也不回地走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却说矮个男子,对着老狼的背影行过礼,好像有些难受般地一把扶住腰,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他们当然还没有交手。
但他们其实也交过了手。
眼前这个少年,剑法之精准丝毫不亚于他之外、出手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快且准的剑,当然是柄十足可怕的剑。
跟如此可怕一把剑对决,当然并不是件舒服的事。至少,远没有泡个热水澡那般让人感到舒适。
矮个男子暗暗寻思着,突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奇痒。
或是他真的需要洗个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