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玛眼底已无笑意,转身寻了张椅子坐下,面颊还剩几分虚伪的关切,翘起二郎腿歪在扶手上打量宋星摇。
“放心,会放你离开,只不过不是现在。”
帐中的空气重新变得熏人,格玛倒似乎很喜欢这股味道,缓缓深呼吸嗅着气息,又怡然自得地端起手臂去闻自己的衣袖,毫不在意地面上横陈的尸体,毛毯被血液浸透,脚轻轻踩过,撵出暗红的水流。
格玛不再理睬宋星摇,轻声哼着调子自顾检查指甲上的丹蔻。
宋星摇看向帘幔下的缝隙,几道黑影将光线断成截,外边依旧有人在把守。距她出来已大概一个时辰,不知沈鹤是否觉察出事情不对前来解救她。
她正暗自盘算退路,帐外再生骚动。几人相互呼喝,似乎在阻拦什么人进入。
格玛挑眉看了眼抖动不停的帘幔,表情变得悲痛、羞愧,抬腿上前不管不顾地搂住宋星摇的胳膊,哀声喊道:
“不要拦他们,快让大孤涂和沈鹤进来!”
帐帘“唰”被人一把撇开,在半空被风卷得高高的,鼓动不停。
沈鹤疾步跑进帐中,目光中将一应情形尽览无余,再看去宋星摇,见她衣着残破、鬓发凌乱,颈前有几道红色指痕,眼底的怒意赫然迸发,拉过宋星摇不等询问,一旁的格玛抽泣着先道起歉来。
“沈鹤……是我疏忽了……我找了赵芃来我这里说事情,我也没想到他喝得醉醺醺的,就我出去这一小会的功夫,他、他……”
沈鹤极力忍住胸中滚滚燃起的怒火,阴沉着盯向格玛,“他,如何!”
格玛叹口气,“他……我也不知道他对阮慈姑娘做了什么……我回来时便见到阮慈姑娘成了这样了……”
站在最后的大孤涂向前走上几步,觑眼扫过赵芃的尸体,眼中闪过疑虑。
“阏氏,你那位手下死了?本君听说,他可曾经是嬴国的一位都尉!阮慈姑娘不会武功,怎么杀得死一个带兵打仗之人!”
“是他不省人事,一次一次向我发难……”
“是啊,这个废物向阮慈姑娘发难,我一想起沈鹤你是如何喜爱阮慈姑娘就吓得六神无主,进帐发觉不对的时候,赶忙替你杀了他解气!”
格玛拉拉沈鹤的衣袖,好声劝道:“阮慈姑娘已经受了惊吓,你还是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她侧身指向尸体,“对他的尸体千刀万剐还是挫骨扬灰,都随你。你留下来,后续的事宜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阿鹤!”
宋星摇握住沈鹤的手,眉眼一片清婉的哀伤,“是我趁他不备时刺了他,你不要听信格玛的话!”
沈鹤低着头默然立在原处,浑身气息忽尔炽烈忽尔阴冷,良久,他转过头看向宋星摇,沉沉问她:
“你刺的?你与他力量悬殊,他怎么会给你刺伤他的机会?”
宋星摇垂下手,迟疑半晌,咬唇道:“他当时几乎压在我的身上,看不到我的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宋星摇脸颊,她的皮肤立刻现出几道模糊的红印,这一打不仅打懵了宋星摇,连同身旁的格玛和大孤涂也同时暗中露出惊诧的神态。
“阿鹤……”
“所以,你与他,究竟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沈鹤一把揪住宋星摇破裂的衣领,将她拎到自己眼前,切齿怒视她。
“沈鹤!”
大孤涂手搭在沈鹤肩头用力按了按,“冷静下,先放开阮慈姑娘!”
沈鹤压下怒气,手中的力气轻了半分,依旧抓着不放,继续逼问:“说!”
“阿鹤!”
宋星摇眼角划过两行泪,越是眨眼想忍住泪水,越是决堤般淌下,她的声音颤抖,委屈而又倔强地盯着沈鹤。
“我没有!”
“你没有?”沈鹤余光瞟向她露到锁骨下方的前颈,竭力保持平稳,“好,你没有!”
“沈鹤,不要为难阮慈姑娘了。”
格玛上前掰开沈鹤的手指,扶稳宋星摇。
“有还是没有,她都是你的女人,她现在受了惊,你该先让她回去休息!”
沈鹤眼角跳了跳,视线扫过格玛,扫过宋星摇,最后看向大孤涂,大孤涂也微微点头同意。
他气得冷笑,捏住宋星摇的下颌,将她的脸扬起正对自己的目光,死死咬着每一个关键的字眼。
“好!你,打哪来——回哪去。”
手指暗自加了些力道,沈鹤的目光一沉,“这里的事我来解决,你,立刻,从这离开!”
他捏着她将她向后一耸,一字一顿:“听、明、白、没、有!”
宋星摇睫毛挂满泪珠,两弯烟眉浅浅蹙起怨怪地盯着沈鹤,既不回答,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看过片刻,她回身掀开帘帐跑了出去。
天色大暗,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吹过,越刮越快、越刮越猛,卷起宋星摇沾了血迹污浊的裙角肆意飞扬。
她跑出营门,两端看守的戍卫认得她的模样并未阻拦,只相互一望,好奇这位被大孤涂奉为座上宾的女子为何全身狼狈的奔跑。
就算她跑出营外的消息传回到格玛和大孤涂耳中,也不会引起他们怀疑,只会偷偷感慨这位被所爱之人羞辱、怀疑的姑娘是多么可怜。
她明明才是受了伤害的人,却未得到所爱人的关怀呵护,她内心该多么绝望与哀痛!她甘心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追随她的男人,最后身受侮辱,又遭他厌恶,她做出何种举动都不足为奇。
猛烈的西北风从身后吹来,撞在宋星摇的身上让她脚步有些不稳,她向着南边奋力跑去,一口气跑出两三里,心跳在她胸腔如击鼓如重锤。
她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渐渐停缓奔跑的脚步,转身看向模糊成一条黑线的鬼方大营,嘴角生出得意的笑。
虚虚实实,无中生有。
宋星摇摆摆手,轻声道:“沈小将军,等你平安归嬴,再与你算算这一巴掌的账!”
她寻一处缓坡,沿着缓坡蹲下身子调转方向,再不停留,向东出发。
赶了两个时辰的路,风早吹透她的衣衫,灌入本就不完整的领中,冷得她嘴唇青白。
冬日里留给世间的光明很短,夜幕突然降临,没给她一点适应的机会。
宋星摇躲在几块难得一见的巨石之后,缩在夹缝中稍作休整。当手中的火折被吹灭三次后,她终于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
主营向东往楼兰当有六百里,她凭靠步行需日夜不停走上六日!
这倒不算,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食物和水,火折在寒风中无法快速点燃枯木,她不仅要忍受饥渴,还需在空荡荡的草原上想办法抵御寒冷!
嗯……
宋星摇坐在狭小的空隙中支着头凝思,嘴中发苦——
不得了,自己恐怕回不去了!
风声穿啸,犹如群狼在耳畔嚎叫。宋星摇紧紧衣服,正发愁间,就听风中夹杂着有节奏的踏地声由远及近。
她仔细辨听一番,忽地心底大惊,是马蹄声,有人正目标明确地朝她所在的地方驭马而来!
沈鹤此刻当留在营内假意各处寻找失踪了的阮慈,或收到门岗哨兵的回报带人向南搜寻,来人定不是他,那么会是谁!
宋星摇屏住呼吸,慢慢抽出裹在外衣下的青灵剑伺机而动。
马蹄就停于巨石之后,马匹打着响鼻的呼吸声犹如躲于暗处的敌人发出的冷笑,令宋星摇后背发冷发麻。她牢牢抓住剑柄,就听细微的脚步沿着巨石边缘,一步一步向她所在之处靠近。
她的心跳得几乎悬在嗓子眼,那脚步声越发清晰,最终停在距离她半丈之外,一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声音钻进耳中。
“不必藏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