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一身黑色短衣,手持赶鞭,坐在车辕上,赶着双马胶轮大车,轻快地行驶在街上。四磕巴同样赶着车,跟在宝山的大车后面。
三槐站在剃头棚前,离着老远便大声喊道:“老四,人家宝山给你帮了那么大的忙,听说牌九你还赢了钱,你给宝山买了啥好东西?”
四磕巴道:“我是……是说要……要给宝山买……买东西,可人……人家不……不要。”
三槐大声道:“你只说说,又没真买,咋知道人家不要?”
四磕巴道:“前……前天晚……晚上,我……我在前……前清留下的那……那个牌坊旁边儿遇……遇见宝山,我……我拉着他进……进那条胡同,他……他就是不……不去。”
三槐笑道:“你逛窑子,还拽着人家宝山?宝山刚娶了新媳妇,能和你这有名的色(shǎi)棍一道儿去那种地方?”
四磕巴一甩鞭子,低声道:“我……我色……色你……你们家谁……谁了?”
宝山姓李,名宝山,二十四岁,家中有些房产、田产,拴有一辆双马胶轮大车,在镇上属殷实人家。李宝山自幼习武,师承董孝渊。董孝渊的师
父乃大名鼎鼎的形意拳名侠沈鹤龄。沈老师不但拳法精深,轻身功夫更是神妙——青芦镇的东大寺,前殿后殿相距十八丈,沈老师竟能瞬时闪身而过。当众演示此轻功神技后,沈老师对一众观者说:于两殿间曾垫了一步,但观者无一人看清。起先沈老师在安水县卢林庄教拳,庄中一财主之子学了轻功,身法尚未娴熟,便去采花,被人撞见告到沈老师那里。教出此等劣徒,沈老师自觉无颜待在卢林庄,便前往青芦镇开馆授徒,从此不再教授徒弟轻身功夫。
董孝渊天生残疾,一腿微跛,却天赋甚高,兼之习武刻苦,除轻功外,颇得沈老师真传。年前从沧县来了一名货郎,得知董孝渊在李宝山家里教授武艺,便登门造访。这货郎对自身武艺甚是自得,提出与董孝渊搭手切磋,分个高下。董孝渊让徒弟搬来两个各重六十斤的石磨,又让徒弟将两个石磨捆在一起,而后那条跛腿直伸,脚尖儿钩住石磨上的绳扣儿,将石磨轻轻勾起,另条腿深蹲,接连三起三落。那货郎见了这等功夫,便知难而退。
李宝山七岁随董老师习武,在董老师众多弟子中最为出色。镇上有一屠夫,绰号大块糖,身材高大,膂力过人——二百多斤的活猪,不捆不绑,抄起后腿,扛在肩上,猪虽嘶叫挣扎,在其肩上却丝毫动弹不得。他扛着活猪走在街上,观者无不惊叹。大块糖见李宝山身材瘦小,心中多有轻视之意。一日,李宝山走在街上,他突然闪身而至,在身后将李宝山一把抱住。李宝山只是淡淡说了句:“回家缝去吧。”随着话音,大块糖向后摔出一丈多远,粗布长卦的前襟已被撕下大半。是年春天,董老师教李宝山练起了铁砂掌。
秦沽镇火车站的站台上堆满了各种货物。李宝山、四磕巴等人的大车一进车站,便被站台调度人员引领到堆满粮包的区域。多名搬运工早已在那里排成一队,候着装车。
一辆辆大车在站台上顺成一列,现场调度给每辆大车指派了一名搬运工。给李宝山这辆大车装车的这人,身材高大,体格硕壮,两眼上翻,一身庄户人的打扮。这人扛起粮包,步履轻松——沉重的粮包在其肩上,就像啥也没扛一样。他扛着粮包走到车前,不像其他人那样,先用两手把粮包从肩上顺下来,再轻轻放到车上,而是将粮包从肩上直接扔在车上,砸得大车“咯吱”一响,驾辕的马,腰往下一塌,嘶叫一声,向前跑出两步。李宝山一把拽住缰绳,将马拉住。
李宝山看了这人一眼,语气谦和道:“你咋这样装车?第一次干吧。下一包不能这样装了,看把马腰闪了。”
这人瞥了眼李宝山,脖子一梗,两眼一翻,仰脸挺胸,并不言语。没片刻工夫,他又扛来一包,仍是像上次一样,从肩上径直将粮包扔上了车——砸得大车又是“咯吱”一响,驾辕的马又是一声嘶叫。
李宝山松开马缰,绕过车尾,走到这人面前,眉头微皱,语气稍急:“刚刚跟你说了一次,你咋还这样装车?”说着抬手往前后两边正在装车的搬运工一指,又补了句:“你瞅瞅人家都是咋装的。”
这人一晃肩膀,一挺胸脯,一翻眼白,大声说道:“这样装车咋了?你咋这么多的事儿?你的马比小娘们儿还娇性?我就这样装了,你有辙想去!”
听了这话,李宝山不由心头火起,怒道:“你咋这么说话?咋一点儿不通人气儿?”
这人将脸向上一扬,眉毛挑动,瞪起倆眼,大声说道:“我就这样说了,你能把我咋样?就你这样儿的还能尿出一丈二尺尿(suī)!”
李宝山抬眼盯住这人的脸,缓缓说道:“你今儿个是不是想找点儿是非?”
这人肩膀又是一晃,翻眼笑道:“你说我找是非,那我就跟你找点儿——你能咋地!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哪的人,我是谁!”
两人如此一闹,前后装车的人都停下手,连同赶车的人一起,都围拢过来。
有人小声道:“牛八百又欺负人了。”
又有人小声道:“他能轻松扛起八百斤,谁惹得起他?”
有人道:“过去拉拉吧,别让这个小个子赶车的挨了打。”
四磕巴连忙小声道:“别……别拉,有……有好热……热闹看……看了。”另有几个认识李宝山的人,本想过去拉架,听四磕巴这么一说,也都停下了脚步。
另有十余人从站台另一侧围拢过来,强挤到里面。这些人身体健硕,庄户人打扮,大多面带强悍之色。其中一人大声喊道:“八百,这个小蛋脐子敢跟咱牛庄人找别扭,留他干啥,还不打个操的!”
“对!打!打个狗操的!”“让这小子知道知道‘牛庄的仗打不得’这话是咋来的!”另有几人也跟着大声附和。
李宝山冷眼扫过这些人,目光盯在牛八百的脸上,沉声道:“你是谁?”
牛八百眉毛一拧,一歪肩膀,大声道:“我是牛庄的牛八百!”
李宝山淡淡道:“我看今儿个你这妈了个x的庄稼佬儿是存心找打!”
听了这话,牛八百的脸瞬时涨得血红,大声吼道:“操你妈的,看我今儿个不摔死你这小x豆子!”随着话音,猛扑上前,挥拳猛击李宝山的面门。
见硕大的拳头挟风带劲,迎面打来,李宝山只是左手轻轻一揽牛八百来拳的手腕,往前一欺身,右掌闪电般地打在他的前胸。
牛八百闷哼一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硕壮的身体就像刚刚被自己肆意扔上大车的粮包,径直摔下了站台……
“起个起个颠,上西天,大姐、二姐逛花山,
一逛逛到那个日头落,大姐、二姐从家过,
推开门,吓死我,狼抱柴来狗烧火,小猫洗爪捏饽饽,
捏多大?捏斗大,拿刀来,剁尾巴,剁三截,请姑爷,
姑爷不在家,请哥仨,哥仨没袜子,专打大嫂的嘴巴子。”
方琳坐在炕上,抱着三岁的侄女方妮儿,左右摇晃着,轻快地说着自己三岁时就能背出的古老歌谣。一只黑白色的小猫,温顺的伏卧一旁。
一曲歌谣说罢,方妮儿眨着纯净的眼睛,仰起小脸儿看向方琳,疑惑道:“老姑,你说‘拿刀来,剁尾巴’,这是要剁谁的尾巴呀?还要剁三截,那得有多疼!”
方琳纤巧的手指,轻轻掐了掐方妮儿白嫩的小脸儿,嬉笑道:“你管剁谁的呢?反正你没尾巴,不会剁你的。”
方妮儿一脸当真地道:“老姑,我没尾巴,但狼有尾巴,狗有尾巴,小猫也有尾巴,你说会剁它们三个谁的尾巴?”
方琳佯作想了想,同样一脸当真地道:“当然是剁小猫的尾巴了!你要是去剁狼的、剁狗的尾巴,那狼啊、狗啊,还不回头一口咬住你的手?”
方妮儿怜惜地看着身旁的小猫,柔声道:“小猫多好呀,我稀罕小猫,我不让剁小猫的尾巴。小狼、小狗的尾巴也不要剁,它们也会疼的。”
方琳笑道:“我就要剁小猫的尾巴。”说着轻轻摸了一下身边的小猫,扬声道:“花花,我要剁你的尾巴,你乐意吗?”
小猫“喵”的叫了一声,跳下炕,跑到门前,小爪一撩门帘,钻了出去。
方妮儿急道:“老姑,我不让你剁小猫的尾巴。花花被你吓跑了。”说着,小嘴一撇,哭了起来。
“你看看你,这是让你看会儿孩子!”随着话音,方琳的妈走进屋里,接过方妮儿,抱在怀中,温声道:“好孩子,不哭。别听你老姑的话,没人儿剁小猫、小狗的尾巴。”听了这话,方妮儿这才止住了哭声。
“大胡豆,过肥年,养活闺女不值钱,三两豆腐二两酒,送到婆家大门口儿。”方琳又是笑着说了几句歌谣。说罢,伸手又是轻轻掐了掐方妮儿的小脸儿,笑道:“谁家要给三两豆腐二两酒,我们就给小妮妮送到谁家的大门口儿。”
方妮儿连连摆着小手,急道:“不要,不要,我不要谁家的豆腐和酒,也不去谁家的大门口儿。”
方琳的妈责怪道:“孩子刚不哭,你又来逗孩子。”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晌午王猫儿他妈来了,一门心思来给你提亲。”
方琳忙道:“提的谁呀?”
方琳的妈嗔怪道:“姑娘家家的,说上这事儿谁不脸红?你倒好,直接问上了,脸皮真是厚实。”
方琳一仰脸,一挺胸,扬声道:“我在外上过洋学,在省城见过世面,她们能和我比吗?我能和她们一样?她们个个都是畸形的小脚儿,身上残留着封建的糟粕,一想就让人心里恶心。”
方琳的妈恨声道:“王猫儿他妈给你提的是那个杨东!你说说,这话她也说得出口!我们一个正经的黄花闺女,能给死了婆娘的男人去做填房?何况他那婆娘还是在家里横死的!我和你爸没给王猫儿他妈几句好听的!再说了,即便杨东没成过亲,也不能把你许给他。咱家啥门户,他家算个啥?他祖上是个外来卖糖墩儿的,勾搭上了一个开窗户敞门儿的寡妇,才有了他们这些后人!你想想,那样的祖上,能有啥好后人!你爸和你俩哥都看杨东不像个好东西!还有他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妈,那可是秦沽有了名的刁氏!杨东他媳妇就算不被人杀了,早晚也得被他妈折腾死!”
方琳神色一黯,低声道:“杨东……”
“对,就是那个眼神儿贼凶、一脸浑相的盐警!”提到杨东,方琳的妈一脸厌恶之色,“王猫儿他妈一个劲儿地说他好话,说他天庭饱满,膀大腰圆,一副官相,将来得做大官儿。还拿在唐山做事的那个董掌柜和三亩狼家的五闺女说事儿打比方,说姜家是秦沽的名门大姓,他们族中的闺女不也做了填房?他们都不在乎,你们在乎啥?你说,她这是人话吗?你爸当场就跟她翻了脸,给她轰了出去。”
方琳低着头,轻步走出房门,临出门时,回身轻声道:“这事儿就由爸妈定吧。”
方妮儿向方琳的背影喊道:“老姑你去哪?我还想听你说的歌谣,你说的比奶奶说得好听。”
“董……董老师,宝……宝山在……在火车站,给……给一个装……装车的大个儿一……一掌打……打得吐……吐了血,摔……摔到站……站台底……底下,就……就差不……不点儿,人……人就死……死了。”四磕巴刚和董孝渊把话说完,李宝山便走进了堂屋。
董孝渊忙道:“宝山,把人打了?”
李宝山瞪了一眼四磕巴,愤然道:“那个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佬儿就是欠打!今儿个若不是我,换了旁人,就得给他欺负死!”
董孝渊道:“老四来和我说这事儿,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你别怪他。”
四磕巴忙道:“我看……看见宝……宝山要……要和那……那个东……东西打……打起来时,就……就想过……过去拉架,但还……还是晚……晚了一步。”
董孝渊道:“那人咋样了?后面的事都了啦?”
李宝山道:“老师别担心,其实他的伤不咋重,就是吐了口血,我出手知道分寸。打完架,有人把车站的胡站长找来了。我把打架的起因与胡站长说了,老四他们几个又给我做了证。胡站长当即就说:‘牛八百无故挑事儿,还先动的手,碰到了硬茬儿挨了打,那是他活该,打了白打,就是走到天边儿,也是这个理儿。’胡站长这样说,他们牛庄的那些人,一个敢吱声的也没有。随后他们把那个牛八百抬上了一辆大车拉走了。先前吆五喝六、叫嚣打人的那些人,从我身前经过时,更是不敢嗞声,个个低着头,都跟猫儿似的——这帮欺软怕硬、丢人现眼的东西,真让人打心里瞧不起!”
董孝渊道:“宝山啊,铁砂掌先不要练了。你岁数还是太小,遇事压不住火儿。过几年,火气消消,再接着练吧。”
李宝山道:“我听老师的。”
红烛燃起一室暖色,炕温衾柔,素缎冰肌,仿佛也有家的感觉。只是这里比家多了绮浮的香艳,而少了静心的温馨。
蔡蛮子一只手抱住三桂,喷着酒气的嘴,在三桂鲜红的唇上亲个不停,另一只手在三桂光洁的身上不住地乱摸。三桂两眼迷离,双颊羞红,娇小的身子,像风雨中的嫩柳,又像扯顺了的风旗,无助地抖颤而又极力地迎合……当蔡蛮子抬起脖子,直着两眼,如挨刀野驴般的一声嘶吼过后,三桂眼睑轻合,红唇安静,平静得就像安放在匣中的瓷器。
蔡蛮子骨节突出的大手,又放在三桂刚刚发育成熟的胸乳上,一脸坏笑道:“看着是个雏儿,在活儿上却是个老手儿。”
三桂甜甜一笑,温声道:“爷花了钱,就得舒坦,窑子就是让爷们舒坦的地方。”
蔡蛮子抬手向窗外一指,笑道:“刚刚站在窗外的那个半大老头儿,听说是你爹。有人跟我说起这事儿后,我觉得新鲜,这才特意来到一夜香,点名嫖了你,果然添了份儿刺激,多了点儿味道。”
三桂平静道:“他是我爹,这也不算啥新鲜事。”
蔡蛮子问道:“他是你亲爹?”
三桂道:“是我亲爹。”
蔡蛮子追问道:“你们爷俩一块儿进的窑子?”
三桂淡然一笑道:“是我爹把我卖进来的,他还亲手拿着麝香,放在我鼻子下面,让我闻的。谭姨见我爹还算勤快,就把他留下了。”
蔡蛮子大笑道:“这他妈的算是哪门子屌事儿!你说,你爹得算哪号儿茶壶!”说着紧声又问:“我看你爹白白净净、文文绉绉的,他到底是个啥来路儿?”
三桂两眼盯住屋顶,徐徐道:“我爹打小儿就伺候一个姓樊的太监,后来我爹跟姓樊的太监从北京到了津城,后来我爹认识了我妈,后来我妈生下了我,再后来我妈死了。我妈死后,我家也就没了生计。”
蔡蛮子笑道:“看来你这是女承母业,是从暗门子升级成了明婊子。”接着问道:“听说从京城出来的太监在皇宫里连偷带摸的都挺有钱,你爹又是灶前炕头儿的伺候了姓樊的太监那么多年,那个太监咋就不管你爹了?”
三桂道:“不知因为啥事儿,姓樊的太监把我爹轰走了。我妈死后,我爹在外欠了很多钱,是找过他一回,只是那时他已经死了。听人说,就在去年秋天,姓樊的太监的辫子被人剪了,他就疯了,脱光了衣裳在津城大街上跑,后来在一个夜里冻死了。”
蔡蛮子紧着又问:“你们爷俩不在津城那个花花大码头呆着,咋就跑到秦沽这个冒着卤气儿的小镇子来了?津城的窑子,飞楼挂彩的比这儿的窑子那可红火多了。卖进窑子里的价码,也比这儿高上很多。把你多卖些钱,你爹不正好还债?”
三桂道:“我爹得罪了一个叫劭爷的跟班儿,没法在津城待下去了,就带着我来到了秦沽。”
蔡蛮子摸了摸鼻子,又掂了掂裆下硕大的物件儿,嬉嬉一笑道:“还真就忘了问了,你爹这号儿神人,起了个啥名号?”
三桂道:“我爹叫樊坤。他本来不知道自己姓啥,自打小儿跟了那个姓樊的太监,也就随了他的姓儿。”
蔡蛮子大笑道:“你们家的这些事儿,要是被哪个戏班儿写戏文的听到了,再添点儿油、加点儿醋,上下一扑蹬,准能写成一出卖座儿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