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朔风大起,一夜入冬。清晨的天空灰蒙蒙,雾霾笼罩整个北京城,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一丈一丈扫过来,门楼的倒影躺在青石大道上。
京畿禁军早早穿起棉甲,躲在城墙角楼内烤火取暖。
外头轮哨的是一个崩牙老兵,眉宇间刻着一个深深的王字,下面是八字眉,满脸苦相,老得大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黄土,却还在当值。
他驮着腰,怀里抱着长枪瑟瑟发抖,刚探出头,忽一阵急风吹来,吹得头顶的大明龙旗猎猎作响,连忙缩了缩脖子,又躲回垛口后面,往手心哈一口气,搓两下。
“他奶奶个熊,这鬼天气,要作孽啊。”
刚才探头一瞥间,依稀望见远处有点东西,又蒙蒙淡淡看不清楚,本不想理会,终究心中不踏实,遂趴在垛口再看一眼,只看一眼。
这一看就不得了,登时整个人都跳起来。
只见天与地的尽头滚起漫天烟尘,远远望去,有若千军万马袭来,再仔细看看,他妈的真的是千军万马袭来!幡旗旌旌,铁甲锵锵,听得号角呜呜,蹄声隆隆。
京师兵临城下。
此乃百年未遇的状况。
崩牙老兵双眼睁得滚圆,足足愣了好一阵子,忽而重重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不是做梦,接着连滚带爬摸到墙头巨鼓。
那面巨鼓乃明太祖杀上古异兽夔牛所制,皮为鼓面,骨为鼓槌,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他抓起两根红布大骨槌,不小心手一滑掉了一根,也无暇去拾,就这样单槌擂着巨鼓。每一下都很用力,仿佛要使尽浑身的力气,鼓皮紧绷异常,将力道全数反震,没几下便手臂开始发抖。
咚!咚!咚!
鞑靼兵来袭!
京师戒严。
严府书房。
书房内有高丽秘色瓷、交趾金丝楠、西域舍利子、东海鲛人泪、抱杈麒麟角、挑尖狴犴牙,样样皆是珍品,也就罢了;墙壁一串溜挂着唐吴道子《南岳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苏东坡的《墨竹》,件件都是真迹,好不骇人。
世人渴求一见而不可得,那名清癯老者却无心鉴赏。
面前桌案上,横陈着湖笔、徽墨、吴纸、端砚。
以及一幅普普通通的字帖。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字帖左右围了七八个儒生,都是受邀的当世诗词名家,各自侧头捋须,俯仰鉴定,不时冷笑几下表示鄙视,可到底哪里写得不好,却无人说出来。
其时儒生都喜戴高帽,且帽子有愈来愈高之势,奇怪的是这群儒生个个戴着香叶道冠,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幸亏大家都是一样装扮,互相瞧得多了,也就顺眼。
那清癯老者不与他们一般见识,独自低头凝思,双眼定定的看着字帖,口中念念有词;忽得一佳句,面色大喜,马上提笔沾墨。
众儒生当即围聚过来,个个伸长脖子,又屏息静气,唯恐打断他的才思。
只见他挥毫洋洋洒洒写道“嘉靖皇帝伟光正”,才写了个开头就打住;苦思良久,举起毛笔又放下;如此三番,终究写不下去,遂长叹一声,搁笔。
众儒生已经迫不及待的发表赞叹。
“这书法方严浑阔,真是绝了。瞧‘帝’字最后那一竖,这气势,啧啧,大有王羲之的风范。”
“还有,‘帝’字与‘伟’字中间的缝隙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太宽,少一分则太窄,简直就是鲁班再世。”
“这个‘伟’字用得妙,承上启下,凤头猪肚豹尾都有了,直追苏东坡啊。”
“依我看,这个‘光’字才是绝了,向前移一位‘光伟正’不行,向后移一位‘伟正光’也不行,必须放中间位置‘伟光正’才朗朗上口,王安石也不过如此。”
听得他们七嘴八舌,那清癯老者浑无半分喜意,抬头看看那字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字帖,颓然长叹:“好词,好词,我严嵩怎么就写不出这样的好词。”
他声音高亮,直将众儒生说得面窘耳赤,鸦雀无声,又淡淡问道:“世蕃在哪里,今日怎么不来写青词?”
连问三遍,方有人敢小声答道:“伶香楼有个花魁叫王翠翘,善写青词,严公子听闻,便亲自上门拜访,昨晚彻夜未归,想必交流得十分深入。”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花问柳。严嵩冷笑几声,又见这一群博学硕儒加起来还不如一个纨袴膏粱,更是无名火起,猛然将自己的字帖揉成一团,扬起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众儒生哇的一声抱头乱窜,唯恐走得慢了要吃纸弹。有人走的匆忙,差点撞到门口垂手肃立的那人,连那顶香叶道冠都吓歪了,连忙双手扶住,脚下却是不停。
他们逃得快,严嵩没有逮到出气羊,遂恼恼的向门口那人掷去。
那人虽是文官,但此时全民皆兵,自然也是一身戎装。已经在书房门口站了许久,严嵩甫抬手他便心生警觉,本能的侧头去躲,又硬生生的打住。
纸团无声无息的砸在他脸上,鼻子沾了点墨水,他也不敢去擦,满脸赔笑。
“太师不必劳气,他人青词写得再好,也得仰承太师鼻息。太师要他横着写,他决计不敢竖着写。”
严嵩从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口气。
那人察言观色,见严嵩略略消气,遂趋前一步,小心翼翼拱手道:
“禀太师,吏部左侍郎王邦瑞总督京城九门,说鞑靼兵在京郊烧杀抢掠,百姓受苦不堪,特向下官请战。太师意下如何?”
严嵩负手在背,仰起下巴:
“不准。”
那人迟疑片刻,又道:
“那些都是大明百姓……”
严嵩猛地转身,朗声道:
“丁汝夔!老夫说‘坚壁勿战’,这四个字,哪一个你不懂?”
丁汝夔堂堂孔武有力的壮年汉子,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的惊退半步,面色大变,黄豆般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比觐见皇上还要压力大。
“你身为兵部尚书,怎么这般不开窍!这事儿不比平时的行军打仗,不能靠蛮力,要用这个!”
严嵩怒其不争,伸出修长的手指直戳他脑瓜。
丁汝夔哪里敢躲,缩头缩脑,迭声道:“是是是,请太师指点。”
“我且问你,京畿禁军有多少人?”
“册籍登记十四万。”
“说实数。”
丁汝夔连忙改口:“约五万多。”
“说实数。”
丁汝夔抹了抹额头冷汗:
“实不瞒太师,去掉老弱病残,可用之兵约两三万。且其中半数人正在内外提督大臣家中役使,未能归伍。在伍者也是怯不敢战。又武备松弛,刀甲劣旧……”
声音越说越细,到最后几不可闻。
严嵩摇头长叹:
“禁军吃空额之恶疾,竟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
丁汝夔脑袋垂得低低,更不敢说话。
严嵩看着他的窘态,越发厌烦,心中想道:此人若有我儿一半的才智,大明将士也不至于积弱至斯。
“那就是了,你仔细想想——塞上败或可掩也,失利辇下,帝无不知,谁执其咎?寇饱自飏去耳——事后若是皇真人怪罪下来,有老夫在,自当保你无恙。”
丁汝夔心中大定,咧嘴笑道:
“那下官就先谢过太师了。”
便在此时,书房外面蹬蹬一阵急乱的脚步声,管家严年的身影冒冒失失的冲进来。
严嵩皱眉:“何事慌张?”
严年喘着粗气道:“禀老爷,有客人来访……”
“不见。”
“是……是黄锦,黄公公。”
严嵩猛地拽着他的衣领:
“狗奴才,你怎不早说,快快去请!记住,以后有重要人物来访,先报名字再说事情,晓得不?”
严年连连点头哈腰:“是是,奴才晓得。”说罢,又一溜烟的跑出去。
不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远远望去,严年正引领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富绅急急走来。
严府占地颇大,严年从门口到书房之间来回几趟小跑,额头都冒汗。
那富绅也是行色匆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长居上位的气度,穿月门,钻曲廊,绕假山,转眼间便踏入书房。
他白白净净,颌下无须,颇有福相,甫进门便哈哈大笑,拱手道:
“奴才见过首辅大人。”
他微服出访,服饰与常人无异,但声音尖锐却是掩盖不住的。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眼书房布置,心里冷笑:外面鞑靼兵都打到城门口了,他却还躲在书房里面写青词,好一个“青词宰相”。
严嵩大老远便迎上来,张开双臂,笑容可掬:
“哎呀,黄公公,贵客临门,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黄锦是司礼监佥书,论实权自然比不上内阁首辅,但此人身份之要紧,连严嵩也要忌惮几分。他是皇上的亲信,自小便是伴读,跟随皇上从藩王一路磕磕碰碰走到九五之尊,皇上直称他为“黄伴”,而不叫他的名字,足见亲昵。
平时两人见面寒暄几句,不外乎都是“皇真人最近修道炼丹有什么收获”之类的套话。
今日黄锦却无心打哈哈,劈头就问:
“原来尚书大人也在这里呢,皇真人准备在西苑召见满朝文武百官,外面敌寇围城,不知道丁尚书有什么退敌良计?”
丁汝夔面色微窘,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严嵩捋须道:
“请黄公公转告皇真人不必担忧。”
“一则,我们已紧闭城门,负责守城的都是最精锐的禁军。”
“二则,急集城内应举武生、义勇乡团、武林好手协助御敌。”
“三则,飞檄召北直隶地区驻兵入京勤王。”
“四则,派使者与俺答汗谈判。俺答汗围而不攻,所图不外乎通贡互市,暂无意染指大明江山。”
“如此四管齐下,京城之围不日可解。”
“丁尚书,老夫说的对不对?”
丁汝夔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太师说的全对。”
黄锦冷笑:“此事不再劳烦丁尚书了。”
“皇真人圣旨:‘丁汝夔御寇无策,守备不严,就地革职查办!’——此刻六扇门的人正在你府邸抄家呢。”
见严嵩张嘴欲言,抢着道:
“皇真人正在气头上,还说‘敢说情者,同罪并处!’”
严嵩脸色微变,嘴巴张得大大,那些说情的话如何敢出口,忽指着丁汝夔:
“来人,将此贼拿下!”
丁汝夔愣了一下,怒声吼道:
“严贼出尔反尔!”
他长身而起,拔刀。
黄锦哈哈一笑,迎面撞入他怀里,一手压在刀柄,那刀便如铁铸一般,竟然拔不出来。
丁汝夔吃惊,只见太监白惨惨阴恻恻的笑脸就紧贴着鼻尖,背脊生寒,连忙退了一步,舍刀换拳。
拳势刚起,只觉胸膛肚腹从上至下一连串砰砰肉响,已不知道中了多少拳,痛得他捧腹搂肚,弯成一只虾米。
好快的身手!
丁汝夔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
黄锦嘿嘿冷笑,脚下也不见什么动作,跨一大步便瞬间追到身后,一手轻轻搭在他肩膀。
丁汝夔只觉得有一股无俦巨力压下来,身形硬生生的顿住,连忙扎起马步,咬牙撑着,那五指如有千钧之力,没几下便压得骨骼咯咯作响,几乎要当场折断,终于一口气撑不过来,膝盖一弯,就此跪倒。
当下,严府家仆一涌而上,如鹰拿燕雀,将丁汝夔扭的扭,绑的绑。
众儒生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道发生何事。
丁汝夔被五花大绑,犹自横直挣扎不止,口中连喊:
“严贼误我!严贼误我!”
喊声越去越远,渐不可闻。
黄锦双手交错,微微笑颔,一身真气收敛得纤毫不露,瞬间又变回那个恭谨慎行的大内太监。
严嵩暗中擦了一把汗,心中惶骇,他素知黄锦平日也打坐练气,却不料原来是个会家子,且观其气度,只怕非是庸手。
“皇真人将丁汝夔革职,不知道属意谁接管兵部尚书一职?”
“皇真人心中早有人选,就是……”
话音未落,忽然城外轰隆一声闷响,如天雷撼地,隔着虽远,也觉得地摇墙晃,扬起一阵尘埃。
两人对视,惊魂未定,不久管家严年又跌跌撞撞的冲进来,这次比先前更慌张,脚下一个趔趄绊在门槛,差点摔个狗吃屎,仿佛有一百个鞑靼兵持刀追在他屁股后面。
他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
“老爷,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东直门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