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直门。
传说此门是京城的第一座城楼,白昼木材从此进,夜暮死人从此出,乃九门中最贫寒阴煞之门。
这些天却是一反既往的人气阳旺,天色刚蒙蒙亮,城楼、箭楼、闸楼和瓮城,已满是蝼蚁一般的人。
正中有一名大将,肩披护甲,腰配长剑,亲自在城头督师。他胡须拉碴几天没有修剪,眼底有血丝,显然是夜间难以安寐。
头顶是猎猎招展的大明龙旗,身旁是战战兢兢的守城将士,他深感肩头重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必须将身板挺得更直。
王邦瑞,吏部左侍郎,总督九门。
临危受命,暂摄兵部尚书一职,兼督十二团营。
京城中除了禁军三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皆知鞑靼兵素来残暴,城门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然奋勇投军,妇孺老弱也自发担石抬木。
更有妇女主动献出自己的亵 裤。
其时,嘉靖帝宠信方士,炼丹修道,问御敌之计于“致一真人”邵元节。邵元节设醮问签,答曰“敌军阳气锋厉,宜以阴气弱之,一则在城墙挂女人内裤,二则斩黑狗血洒之,邪术立破。”嘉靖帝大喜,传令甲保征用京城妇女的亵 裤。
墙头高高插着大明龙旗,下面铺着一排亵裤,也算是蔚为奇观。
王邦瑞就站在那一排亵衣裤面前。
四乡地保的民团,忠肝义胆的帮会,赴京赶考的武生,甚至监狱里面的囚犯……都全部动员起来。
弩弓、火箭、滚石、巨木、沸油……都已经准备就绪。
但他总觉得还不够,大声呼喝工匠们再设法加固一下城门,嗓音都已经沙哑,工匠们只是摊手摇头,他勃然生怒,抢过皮鞭便兜头兜脸打过去……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轰轰隆隆,相隔如此之远犹觉耳膜嗡嗡响,众人无不骇然变色。
王邦瑞拨开众人,蹬蹬几步抢先攀上城墙,城墙上早已挤满将士,人人不由自主的握着兵器,精神紧绷成一条弦,见新任尚书大人到来,纷纷让出一个缺口。
王邦瑞手扶箭垛,放眼眺望,只见远处冒起滚滚浓烟,又黑又粗,笔直冲天,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这火炮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怕比朝廷从葡萄牙重金购买的“佛朗机”还要厉害十倍,他与鞑靼交战多年,素不知鞑靼军什么时候有这般厉害的攻城利器。
京师危矣!
接着,身旁唰唰几下,五位服饰各异的武林高人不约而至。他们从城内出发,一口气奔到墙阶,各自施展独门轻功,踩低登高,妙法纷呈,几乎同时来到墙头,与他并肩而立,面不红气不喘,显然内功修为不浅。
少阳寺方丈,求实大师。
真武派掌门,问虚道长。
石窟书院院长,悟襄子。
丐帮帮主,马四钱。
红妆盟凤主,瓦氏夫人。
僧道儒丐,有男有女,个个都是武林中撑起一边天的角色,他们本是应邀出任本届武举的考官,如今正好率领门下弟子协助守城。
求实大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王大人,发生什么事?我们还以为鞑靼军以火炮轰城呢。”
王邦瑞道:“我也不知道。”
只见城内人头攒动,城外却是空旷阔野,一眼望不到垠际。朔风呼呼吹过,荒废的砖窑,零散的村落,干叉的树丫,笔直的驿道,更远则是晾马河、望京墩……
半只人影也没有。
但是他知道,敌人就潜伏在那里,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忽然,问虚道长指着远处道:“快看,有人。”
众人凝目望去,果然从天与地相接的地方,有一团火焰滚滚而来。原本是一团糊影,渐渐清晰,很快便形成一人一骑,红衣白骑,袖玦迎风招展。
悟襄子冷笑:“好啊,单枪匹马就敢来闯关,当真是不将我们中原武林放在眼里。”
马四钱点头:“只怕是来传话劝降的信使,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此人如此托大,大伙须得挫一挫他的气焰。”
瓦氏夫人扬眉:“嘿,是个姑娘。”
其余将士没有这些练气高人的耳目灵敏,过不多时,待那团火焰滚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红衣女子,全身上下红彤彤,艳比晚霞,袖子比寻常衣衫长得多,迎风飘起来,难怪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她左手抱着东西,右手扯着缰绳。
那坐骑正是塞外特产的狼骝,神骏异常。
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下下打在耳膜,震在心房。
红衣女子顺着笔直的驿道一口气来到东直门前,隔老远便大声喊道:“开……城……门……”
众将士如何理会,反而搭弓引箭,将弓弦拉成满月,只待尚书大人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将她钉成一只刺猬。
此时,狼骝已经驰至城墙底下,城门犹自紧闭。
红衣女子一声娇叱,急急勒住缰绳。狼骝仰脖长啸,前蹄飞踢,站起来比成年人还要高一大截。几乎同时,她拔身而起,先踩座鞍,再踩骝头,身形斗然拔高丈余,接着双足在青砖上轮流踩点,竟然就此游墙而上。
这路“壁虎游墙”的轻功毫无花巧,最能检验练气之人的修为深浅,须知城墙光溜溜的,无可攀附之物,这般游墙而上,全仗一口真气。
城墙上诸将士都一时看呆了眼,几疑仙女下凡。
五位掌事人皆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高手,也是暗中点头,单凭这手轻功便有资格竞逐武状元。
红衣女子一鼓作气攀了大半,眼看就要登顶,忽然身子微微一窒,此时距城头虽只数步之遥,却无论如何再也窜不上去了。
这城墙设计,为了拦阻这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人士,特意垒高,普通人如果失足跌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众人心中纠惊,更有人失声叫出来,虽明知道此人身份不明,竟忍不住替她担忧。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忽见她斥声娇叱,衣袖倏忽飞抛出来,卷住旗杆,整个人借力在空中荡了半圈,一个凌空翻滚,险险越过墙头,落地站定,亭亭玉立。
众人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只见她年纪不大,生得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整个人如同用上等美玉雕琢而成。外面穿着一件风衣,衣裙皆是红色,绷弹丝滑,束腰裹胸,俨然一束红玫瑰。
唰唰几下,一队士兵踩着碎步聚拢上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长枪向内,枪尖闪着寒芒。
她视若无睹,不慌不忙放下怀抱东西,原来是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童,脸蛋脏兮兮,梳着髻角,甫落地便钻到红衣少女背后,紧紧抱着她的大腿,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惊惶。
王邦瑞越众而出,右手搭在腰间剑柄,宝剑既未出鞘,又随时准备出鞘:“京师戒严,姑娘何人,进城何事?”
“我叫云霓裳。”
众人心中一亮,暗自想道,这名字真妙。
云霓裳忽眨着大眼睛,她可分不清楚什么尚书将军之别,只见眼前这武将燕颔虎颈,浓眉双蹙,想必是守城主将,遂微微一笑,道:
“喂,你就是这里的大将军吧?先跟你说件事儿——鞑靼兵昨夜里已经悄悄派遣先锋部队,潜伏在附近砖窑村落里面,就等着伏击你们呢。”
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那些砖窑和村落就在城外不远,零零散散毫不起眼,又十室九空,正是埋伏奇兵的好地方。
王邦瑞沉声道: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他们将狼骝的嘴绑起来,又用厚布裹住蹄部,夜里悄悄行军,所以你们都没有察觉。”
“我刚才骑马路过一条村子,那村子已经荒废,忽然听见有小女孩的哭声,甚是凄惨。我忍不住掉头回去,循着哭声找,只见河边有两个鞑靼兵背对着我,我便悄悄摸过去。”
“那两个鞑靼兵手中的弯刀还在滴血,地上有两具尸体,想必就是她的爹娘,她正跪在爹娘尸身面前哭泣……”
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噎,不由自主抚摸着小女童的脑勺。
小女童仰头望她一眼,脑瓜紧紧贴着她的大腿,眼圈红红的,早已经哭过了,此时隐隐有泪珠打滚,强忍住不哭出来。
“原来那两人是伙头兵,说‘等下大伙吃饱早饭,便有力气攻城;大汗说,这座城里的金帛美女多十倍,大伙随便分’又说什么‘两脚羊先放血才不腥’,说着便扯住她的头发,将脖子吊起来,刀架在喉咙……”
众人听到此处,忍不住同时啊了一声。
“我当场气得浑身发抖,便跳出来,从背后一人一掌了结他们性命。”
“便在此时,打斗声惊动其他人。好多人从茅屋里钻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知道村子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人。我一见情势不妙,连忙抱起她,抢过一匹狼骝就跑。他们也不敢追远。”
红妆盟是以女子为主的门派,专门收留天下苦难女子,掌事儿的叫凤主。
瓦氏夫人对那小女童爱怜有加,手中有宝剑和拂尘两样兵器,怕吓着她,遂藏于背后,招手道:“小娃儿,不用害怕,我带你去一个没有人能伤害你的地方,教你武功,将来杀这些坏人替你爹娘报仇,好不好?”
小女童仰头望向云霓裳,云霓裳笑道去吧。她刚向前走了一步,倏忽目光落在瓦氏夫人背后斜露的剑柄,又吓得缩回去。瓦氏夫人哑然苦笑,这宝剑和拂尘乃凤主的两大信物,片刻不能离身。
身旁有个手执拂尘的尼姑,清瘦慈祥,轻声道:“凤主,让我试试。”
瓦氏夫人看她一眼,乃是师妹玄清,素知她平时为人和善,年轻弟子们最不怕她,遂点头。
玄清走到小女童跟前,蹲下身,温声问:“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童怯生生说道:“我叫花铁心。”
“小铁心,你跟我们走好不好?我们住的地方有山有水,可美了,山上还有好多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小姐妹,大家可以一起玩。”
玄清试着慢慢伸出掌心,心中可紧张了。
花铁心轻咬着嘴唇,见她生得慈眉善目,说话温声细语,音容宛如娘亲一般,竟然心中不害怕了,颤巍巍的搭在她掌心,掌心暖暖的。
玄清大喜,紧紧拉着她的手。
瓦氏夫人道:“玄清,这小娃儿与你有缘,便收在你门下吧。”
玄清求之不得,自然满口答应。
另外一个同样手执拂尘的尼姑嗲声道:“凤主,你不亲自授徒啦?”
此女嗓音娇嗲,云霓裳闻声望去,只见她明明也是出家人,却涂红抹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此特立独行,不禁多看了几眼。
瓦氏夫人道:“东瀛武藏已经向我下战书,传闻此人乃东瀛第一高手,此战十分凶险,我须得专心应对。玄婵,如果我有什么不测,红妆盟凤主的重任便落在你肩上。但如果你行为不检点,就由玄清取而代之。你俩须同心戳力,将我红妆盟的风骨发扬光大。”
她言谈之间,隐约有托付后事之意。
玄清心底一颤,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玄婵道:“凤主乃正义之师,自有菩萨保佑,定能旗开得胜。”
瓦氏夫人只是笑,众人一时无话。
云霓裳道:“好了,现在说正事儿——我师傅叫我来传个话。我们师徒四人本来要去雁门关,刚好路过京师,见鞑靼兵这般欺凌我大明百姓,师傅看不过眼,便决定将他们粮草烧了,好好惩戒一下。”
王邦瑞又惊又喜,猛地上前一步:“莫非刚才那声巨响,就是鞑靼军的粮草被烧了?”
“是啊。”
众人无不耸然动容。
须知鞑靼大军号称十万,且人强马壮,他们师徒四人这头决定要烧粮草,那头就果真将粮草烧了,如探囊取物,将十万大军视为无物。这是自从敌军八月围城以来难得的好消息,人人喜形于色,又心中好奇,这师徒四人如此了得,究竟是何来头?
悟襄子忍不住问道:“姑娘武功不凡,敢问师承何门?”
“我的武功比起两位师兄可差远了。”
她顾左右而言其他,直把悟襄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马四钱锁眉苦思。丐帮情报网通达天下,但凡武林中稍有名望的高手无不知根知底,唯独一时想不起此人。忽然想起一个最近几年名声鹊起的绝色女子,哈哈大笑:“莫非姑娘便是江湖上人人爱慕的‘小红袖’?”
“哎呀,你这老叫化,怎么知道我的浑号?”
问虚道长捋须含笑:“那云姑娘刚才施展的武功可是《流云飞袖》?”
“道长好眼力。”
她站立的姿势很有教养,挺胸拢腿,手背交错搭在腹部;那风衣样式奇特,双袖长至过膝,又剪缝过半,双手从中间钻出来,余者便如瀑布垂下,颇是好看。
瓦氏夫人第一眼看见这姑娘就心生好感,又爱美,忍不住捞起袖子:“那这件想必便是江湖传闻中的奇宝‘水袖风衣’了。”
云霓裳点头称是。
瓦氏夫人越发喜欢,又看又摸,爱不释手。
王邦瑞道:“姑娘师门立下奇功,等京城之围解开,本官一定禀明皇上,重重嘉赏。”心中暗叹,这些奇人异士如能为朝廷所用,何惧南倭北虏。
“我师傅才不稀罕这些东西,更不敢居功。”
“这事儿说来也巧,我们决定烧粮草,便遇上一班同道中人。他们计划周详,早已将火药、硫磺、猛火油等物准备妥当,又将阵营部署摸得清清楚楚。大家一拍即合,寅时一到,便三百死士一起潜入敌营动手。”
求实大师合掌赞道:“阿弥陀佛,三百壮士忠肝义胆,称得上武林表率,不知道是何门何派?”
“好像是什么灯……香灯会。”
五位主事人齐齐脸色微变,这伙事魔邪党来这里干什么?
香灯会尊奉明王、无生老母等异教神明,信徒遍布大江南北,隐隐有天下第一大帮之势;平时集众结社,行事诡秘,一直为世人不理解。此际骤闻其名,心中无不忌讳三分,后面赞许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云霓裳可不知他们心中所思,继续说道:
“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都去,我也闹着要去,师傅拗不过我,只好把我带上,叫我在外围望风。我们摸到潜伏处一看,乖乖不得了——鞑靼大军主力正在悄悄集结!”
“师傅说‘不好,他们要夜袭京师!’便叫我马上动身来通报京师守军,他们留下来设法搞出些大动静,拖延一下时间。”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说越沉重,转头痴痴的望着城外。
此时晨阳刚刚爬出山坳,天色蒙蒙亮,最显眼的是天地间一条黑色的烟柱翻腾而上,又粗又浓,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烧得正欢,一时三刻无法扑灭。
“我们约好寅时动手,差不多卯时才成功,中间只怕……只怕不太顺利。”
众人的心窝同时咯噔一下,沉甸甸的。三百死士深入敌营,对方是十万大军,这个“不太顺利”说起来平平淡淡,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王邦瑞忽而拱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云霓裳哎呀一声赶紧躲开。
“诸位壮士冒死护国,王某代京城数十万百姓谢过了。”
云霓裳还了一礼,想说几句体面话,刚张开嘴,悲上心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师傅还说:这粮草一烧,鞑靼大军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退军,要么攻城。以俺答汗的脾性,多半是要攻城的。”
众人大惊失色:“什么时候?”
云霓裳深深吸一口气: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