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郑大善人院中喧闹不止,众多下人家丁以及护院汉子们挤作一团,吵个不停,院子各个出入要道,府上大门侧门,甚至院墙周围都重新布置了人手看护,不许任何人出入。
郑老爷拨开人群,只见主楼下几名武师厮打在一起,吵嚷着要撕下对方脸皮,扯去衣物,验明真身。
他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下人,急匆匆奔入主楼,嘴里不断地呼喊着爱子的名字。
到了楼上主房,长廊上只站着钟音,富不忧和吴通几人。
见得老爷赶到,众人都自觉让开道来,郑大善人也不顾礼节身份,着急忙慌的推开门,冲了进去。
屋里随之传来喜极而泣的父子哭喊声。
吴通擦了头上一把汗,幸好昨夜保住了郑余庆性命,不然郑老爷进屋里看到的,将会是一具死状极其惨烈的亲儿尸骨。
“这,这楼下乱成一锅粥了,吴教头难道不去主持大局么?”
吴通闻声一看,小老板赵浚不知什么时候摸上了楼来,他当即板着脸道:“小老板,昨夜睡得可好啊。”
赵浚伸了个懒腰,点头道:“多亏吴教头的安排,小弟我睡得好,就是怕挤着了通房的那几位弟兄。”
吴通哼了一声,也不睬他,向楼下瞧去,众多护院汉子们还在争吵不休,已有几人大打出手,还见了血。
门外的吴通眼神闪烁,刻意躲避着钟音带有责备质问的目光。
钟音冷声道:“吴教头,既然咱们携手御敌,你又何必有所隐藏呢?”她所指的自然是吴通叫一名心腹手下假扮郑余庆,而将真正的郑余庆带在他自己身边一事。
吴通尴尬地笑了几声,说道:“仙姑莫要生气,非是某家藏私,而是为求完全,无可奈何。”
“看来你对我们并不十分信任呐。”钟音愠声着说。
富不忧假意劝解道:“阿弥陀佛,吴教头要防的是那剥皮恶鬼,道友莫要再责怪了。”
吴通借坡下驴,说道:“正是,幸而仙姑大展神威,竟然没受这幻术蛊惑,还发功破了它的妖法,这才保下了少爷的命,待会我一定在老爷面前多多赞扬仙姑的本事。”
“保得下这一次,未必保得住第二次,吴教头还有什么想法计划,可别再藏在心里了。”钟音淡淡的说。
富不忧则说道:“其实安排这么多护院,依贫僧看,都顶不上什么用。”
吴通眯着眼问:“大师是何意思。”
钟音接过话茬,阴阳怪气道:“哼,你明知道它擅长易容,派了这么多酒囊饭袋在此,正好方便它鱼目混珠。”
吴通身旁的三名贴身手下闻言都是脸色一垮,绷着皮强忍怒气。
吴通森然道:“二位,某家对你们可说是尊敬至极,说话还是留点余地的好。”
“这等愚蠢固执的安排,若非本仙姑出手,你们家那个少爷恐怕早就被人剥得精光了。”钟音柳眉一挑,轻蔑地瞧了楼下众人一眼。
砰然一声,长廊上的横栏被拍得粉碎,四分五裂,稀里哗啦的落了下来。
院中汉子们纷纷抬头看去,见是吴教头发了脾气,当下各自收手,站成一排。
“老子佩服二位的本事不假,但你们要是语出不逊,说我这帮兄弟是酒囊饭袋,我可不答应。”吴通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看向钟音,富不忧二人。
赵浚还想打圆场,上前说上两句,谁知吴通身旁的一个教头抢先道:“哼哼,咱们虽然比不上二位高人前辈,但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咱们都可愿意为了老爷少爷拼上这条贱命。”
“哈哈哈。”钟音发出嘲笑,“你们无非是知道这剥皮人除了目标以外,不伤旁人性命,所以说得这么慷慨激昂,要是它是个不留活口的作风,你们这群人恐怕早就各自逃命去了。”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顿时叫骂声不断,一来,众人都是见吴通的态度站队,见他不满这和尚和仙姑,于是都跟着他的口风叫骂。二来,钟音所言确实是大部分人的真实想法,他们在这郑大善人家讨口饭吃,又不是什么脑袋别裤腰带的营生,真正愿意跟那个剥皮鬼拼命的恐怕一个都没有。
要是真的听说剥皮人不留活口,这里十个人一定会跑掉十一个。
越是戳破了心坎,人就越是容易恼羞成怒,霎时,叫骂怒吼声不断,数十道憎恨的眼齐刷刷瞪了上来。
吴通一抬手,院子瞬间鸦雀无声,连跟着瞧热闹,小声起哄的下人丫鬟们都闭了嘴。
“两位既然眼高手高,瞧不起在下和这帮弟兄,就请自便吧。”吴通伸出手来,做了个请。
“这,这是怎么了?”赵浚一头雾水,但他已被众人的气势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自顾自嘟哝了一句。
富不忧和钟音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说,径直下了楼。
赵浚想到这两人毕竟是由自己引荐,这下事还没完,又闹得如此,再待在这恐怕不妥,于是也跟在富不忧和钟音身后。
三人两前一后走到院中,熟视无睹众人的虎目圆睁和咬牙切齿,昂首阔步向大门走去。
一名汉子压不住心中怒气,成心想要替吴教头讨回点面子,他不敢贸然向钟音和富不忧出手,瞅准角度,一脚踹向了跟在两人屁股后面的赵浚。
突然一声惨叫,那名汉子莫名其妙的飞了出去,虎背熊腰的壮汉直挺挺掉进了院子一边的水缸里,脑袋和四肢露在外面,活像个翻了身的王八。
众人见状惊吓得都退了几步,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个走出院外。
吴通啐了一口,又开始指示众人打起精神,继续排查是否有人乔装易容混入郑老爷府上。
到了午时,乱哄哄的郑府才稍微安生下来。
一名家丁吃过饭,蹑手蹑脚的溜进了杂院,蹲在马棚里向井口看去。
没过多久,三名婢女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其中两名去柴房拎了一捆柴火,剩下一名婢女则去在井口打水。
那两名婢女齐挑着一担柴火,从屋内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呼喊道:“小沅,你可搞快些,服侍完三太太,咱们可都要去吴教头那里报道。”
另一名婢女则开始小声抱怨起来,“听芹姐姐说,那些粗汉子趁机上下其手,好几个姐妹都被占了便宜。”
“哎,咱们命苦,时运不济,偏偏遇到了这么一个灾星。”
“要我说啊,少爷昨晚他要是真的被害了,咱们也不用去给那些男人摸来摸去了。”
“啊呸,你真舍得少爷死呐。”
“哎,那倒是,少爷长得这般好看,要是死了,真是可惜。”
两人一路窃窃私语,一路走出了杂院。
这时,那名藏在马棚里的家丁翻了出来,鬼鬼祟祟地朝着正在打水的小沅靠去。
小沅正从井桶里掏出一物,系在腰上,全然没感觉到有人向自己靠近。
“啊呀。”一声,小沅眼前一黑,叫了出来,那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双眼。
“嘿嘿,沅妹子,我来帮你。”那名家丁笑嘻嘻道。
小沅推开他,眼神有些诧异,怯生生道:“你,你来这里干嘛。”
“当然是想你了,来偷着见你。”家丁说罢又要凑上去亲昵一番,却再次被小沅推开了。
小沅叹了口气,靠在井口边坐下,独自啜泣起来。
家丁看得分外心疼,上前道:“沅妹,你的脸还疼么?”
小沅摸了摸她那高高肿起的脸颊,摇了摇头。
“不就是打翻一盆水么,那个姓梁的武师下手也忒狠了些。”家丁抱怨道。
“我,我没事了,你走吧。”
“我正是要走,而且是带你一起走的。”
“你,什么意思?”小沅眼中有些不解。
“沅妹,你忘了,咱们说好的一起离开这里,去海西投奔我叔叔。”家丁显得着急起来。
“是,是么?我有答应过么。”
家丁急得绕起了圈子,忙道:“沅妹,你想反悔?”
“你能带我出去?现在整个府上连个麻雀也飞不出。”小沅怀疑道。
家丁笃定道:“我这段时间花了不少银子,买通了吴教头手下的一个护院,他答应今晚打开后门,让我俩离开。”
“可,可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家丁看了一眼井口,连忙道:“沅妹,你看我这说起事来全然忘了,来,我来帮你。”
家丁说着便凑了上来,小沅侧过身子,将什么东西系在了腰上,用布遮了起来。
可男子的动作和脸色都僵硬起来。
“你怎么啦?”小沅试探问道。
“你这镯子怎么戴上了?”家丁头也不抬,直勾勾看着小沅手腕上的一块玉镯。
“这是,这是你送的......我当然会戴着。”小沅挤出一丝羞涩。
“可,可你分明戴不上去,我娘这镯子圈口太小,当时你......”
话音未落,小沅的眼眸变得冷淡而又陌生,死死地看着那名家丁。
“哈哈哈,你这痴情小子,平日老子还没看出来你有勾搭丫鬟的本事。”
突然一阵大小声从头顶传来,家丁吓得一哆嗦,举头看去,只见吴通和另外两名教头不知什么时候翻上了马棚顶。
“吴,吴教头。”家丁浑身抖若筛糠,说话也开始闪起舌头。
他已看到四面八方涌出了数十名壮汉,个个手持兵刃,将这杂院包了个水泄不通。
家丁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哀求,“吴,吴,教头,我和小沅是,是真心相爱的。”
吴通不解的看向他,叫骂道:“你是脑子被门挤了?还看不出来这人压根不是你那个什么小沅。”
家丁转头看向小沅,样貌身形虽然看不出破绽,但这女子的眼神充满阴鸷,警觉,怎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
家丁连滚带爬的远离她,口齿模糊的问道:“你,你是那个剥皮鬼!你将小沅怎样了?”
那女子自然不会回答,直勾勾看着上方的吴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家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声音听起来分明是个步入花甲的老太太发出的。
而她这一出声,其他人也觉得诡异无比,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说话声竟然如此苍老。
吴通笑着道:“原来是个老太婆,难怪装成这小丫头的模样,是不是羡慕别人青春年少,懊恼自己半截身子入了土?”
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女人冷冷道:“你们既然一早便发现了我的身份,又为何演这出戏。”
“嘿嘿,当时府内乱成一锅粥,老子还来不及布置人手,于是假意挨个排查,让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所以,你跟那两个什么和尚仙姑争吵,是想刻意制造假象来迷惑我?”
“对咯,当时你一直站在三太太身边,我们不知道你武功底细,投鼠忌器,所以不敢轻易戳破你的身份,反正是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老子当然可以等你毫无觉察又孤身一人的时候,再向你动手,嗨,结果跑出来一个愣头小子,逼着咱们听了半天你们的那些私奔情话。”
“好一个红山帮高手,姓吴的,我倒是小瞧了你。”
吴通咽了咽口水,自己的真实身份府上没几个人知晓,竟然被她一语道破,眼见其他庄客们纷纷朝自己看来,似乎还在回味反应这个女人话里的意思。
吴通当即喊道:“动手!”
霎时,十余个护卫庄客齐齐出手,五花八门的兵器通通招呼过来,小沅模样的女子身子急退,闪至一边,这十来人竟是有意把她往墙边紧逼,操起兵器又再度围了上来。
女子身手矫健,这些人自然奈何不了,吴通看得分明,心中更是称奇,按理说如果她真是个老太婆,为何武功路数又如此灵动。
女子靠墙而立,见四面八方的人涌了上来,当即翻身上了墙檐,未等落地,突然一道身影不知不觉间来到她身后。
女子落下同时,竟然被这人双臂一揽,抱在怀里。
女子娇嗔一声,这时发出的竟又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随后她头往后一撞,朝着身后那人面门顶去,同时脚下往后一撩,攻向对方下体。
这两手应变极快,又刁钻狠辣,可她身后的那人动作更快,女子后脑磕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撩阴脚也跟着踢空,她余光扫向身后,只见一个胖头和尚抱着自己,身子竟然横了起来,这一头撞上的却是他的屁股。
“大师,你可将她抱住了!”吴通高喊道。
这人当然就是富不忧了。
他与钟音当着众人面离开了郑府,又偷偷折返回来,这些庄客们拳脚棍棒皆是普通,仅凭他们自然全无把握,是以想将女子逼退到墙边,由富不忧出手擒拿。
女子此时也慌乱起来,一边叫骂,一边不住地挣扎。
“哈哈,她这老太婆的声音也是装出来的。”吴通反应过来,“老子非得把她剥得精光,看看她到底是何模样。”
吴通鹏举如翼,一跃而过众人头顶,翻身到墙上,得意至极,一脸坏笑着要探手撕她脸颊,却刚好对上了女子双眼,忽然间,吴通面容扭曲,牙关紧闭,伸出的手也停了下来。
而后,竟然直直一掌拍出,击向女子身后的富不忧。
富不忧大吃一惊,连忙低头闪躲,但双手仍是紧紧不放,众护院们见吴教头突然攻向富不忧,面面相觑,浑然不知发生何事。
吴通一爪快过一爪,不断抓向富不忧面门,富不忧大感疑惑的同时不断变换身形,抱着女子连番躲闪腾挪,在墙上一连退了数十步。
“臭光头,快快放开我。”女子身形娇小,像个孩子般被富不忧抱来抱去,嘴上不住的叫骂,时而是个少女娇怒,时而是个中年泼妇咆哮,又时而是个老太太嗫嚅般的口吻,惊得富不忧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女子见富不忧还不放手,眼看吴通又攻了过来,当即借力向后一靠,双腿蹬出,这一下非得把面前的吴通踢得面目全非。
富不忧见状旋即发力,抱着她向旁侧一甩,这双脚虽然蹬了空,可却将富不忧身侧暴露给了吴通。
吴通两眼血红,出手不留情面,整个人宛如魔怔般攻到,富不忧眼见难以躲闪,脚下一绊,勾住吴通足踝,随即一带,吴通从墙上落下,凌空失重时,他似乎醒转过来,恢复了意识。
双手奋力一抓,扣住墙缘,稳住了落势,心里庆幸没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不然就这么直直摔下去,今后在郑家的威名也可就摔没了。
“妈的!别看她眼睛,她会摄心术。”吴通提醒道。
忽然,女子身上传来一阵闷响,声音不大,却十分低沉,余音荡漾,在场众人都是心神一恍,周身无力,有些人的兵器都拿捏不住,掉了下来。
富不忧内功底子可比这些人深厚许多,竟然没受太大影响,他低眼看去,只见怀中女子腰间系着一个小鼓,只有巴掌大小,刚才那声闷响鼓声便是由此发出。
若不是她双手并在两侧,施展不开,恐怕这余音威力便更大了。
眼见得她又想拍向鼓面,富不忧情急之下,一脚踢出,正中女子腰上,那只小鼓应声飞出。
“看你还能如何蛊惑人心!除非你脑子后面也长了眼。”富不忧嚷着道。
可话刚一说完,却见女子后脑的秀发下,竟然真的有一双眼,瞳孔微张,冷冷地注视着富不忧。
富不忧心里咯噔一下,汗毛耸立,双手不自觉一松,向后退了一步,嘴里含糊道:“这,这大白天真的见鬼了?”
他一观女子全身,这才发觉,并非她真的脑后生了一张脸,而是她的脖子竟然生生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