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孙子兵法·形篇》:以前善于用兵作战的人,总是首先创造自己不可战胜的条件,并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机会。使自己不被战胜,其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敌人能否被战胜,在于敌人是否给我们以可乘之机)
鬼方兵马强而国库匮,地域辽阔平坦,三月草生、九月凋败,马驰其上随处得以饲之,未有粮草运送烦扰。
若想进攻鬼方,必得以大嬴之优势攻其劣势,同时削弱其兵马战力、耗损国库。
鬼方所行粮种计策未达善果,反受其害,库银减半;而蝗虫一灾,草损大半,加之入冬天寒,草木皆枯黄,畜牧无食,鬼方必得开放粮草仓库供给。两相消耗之下,此冬鬼方民众定然饱受苦厄。
天已不遂人愿,内部执权者不恤民情又起风波,为普通百姓的生活再添霜雪。
正如肖大哥所言,在宋星摇回青州翌日,鬼方的一场大戏开锣登场,从遥远的草原中央,借助朔风吹进青州几位有心人的耳中。
冬月初三,鬼方大掌事未立储君猝然离世,有传言,格玛恐幼子受长兄迫害而伙同其兄塞巴图发动政变,弑君夺权。
大孤涂那拉提并若干妻儿,及麾下谋臣、心腹、侍卫等被尽数关押,因其提前藏匿掌事君玺印,塞巴图虽把持朝野却无名正言顺的理由拥立幼君,对那拉提软硬兼施,逼迫其交出君印。
大孤涂隔绝于狱中,无法与手下兵马取得联系,其数万兵力虽早在主城外驻扎,却无持符之人主持统率,徘徊不定无法集结成军。
国无君,内乱将起,只差一股东风送进鬼方,吹破最后一道窗纸。
狼胥山最顶处,三道人影伫立于风雪之中,山风吹乱他们身后的斗篷。
三人同时望着谷内一个黑点穿越隘口向鬼方方位策马疾行,不多时,黑点远去不见,在白雪茫茫中消失。
卫子歌眼中的光芒内敛,看了眼身侧之人,“东风已去,我们该做好最后的准备了。”
被他所看之人颌角紧绷,眸底冷漠,挑唇一笑,点头道:“当然。”
面庞尚青涩的卫子安眼露淡淡忧虑,伸手替两位王兄捋好翻飞的斗篷,自己紧了紧前襟,抬手指向黑点离开的方向,“他回去后不会对阿鹤发难吧!”
卫子湛侧眸淡笑,“放心,我当时就已抹去了他对阿鹤离开时的记忆,他的印象里只有他们几人拼死护送阿鹤的经历,仍旧以为他们送走的是叛逃的大嬴重臣。”
卫子歌再望远方,随之一笑,“卡尔托亚原本就为大孤涂心腹重臣,潜伏在青州这么久,也该回去替他的主人卖卖命了。”
卡尔托亚为鬼方大孤涂麾下勇士,自那拉提幼时便追随陪伴,极受其信任。
三年前,卡尔托亚乔装渔民潜入江边一渔村定居,因待人热心、处事持重被村民推举为执事,负责维系渔村日常琐事。
他一直在村中隐忍不发,自以为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却不知自他进入大嬴国土那刻起,早已暗中被人盯牢,一举一动皆在卫子安等人掌握。
一年后,听闻少年将军沈鹤与主将的关系因女人而分崩离析,全城缉捕。为替那拉提求贤,卡尔托亚辗转联络沈鹤,劝其投奔鬼方脱身。
沈鹤多番婉拒,后城内情势急转直下,老父流放,曾经威名赫赫的沈府一夜间树倒猢狲散,自己最爱的女子也四处遭难。
沈鹤心中生恨,终同意。
几经试探,卡尔托亚确认沈鹤已无退路,确有叛心。他连同其余几名鬼方暗桩一同护送沈鹤取水道离开青州,就在事成之际,却骤然发觉端倪。
然为时已晚,卫子湛抹去他最后的记忆,仍将他留在渔村继续他的蛰伏,令卡尔托亚以为自己替大孤涂完成一件伟业,浑然忘记最后的真相。
其余几名暗桩已死,为免卡尔托亚起疑,两年间,有人佩戴假面具仍以暗桩样貌出现在卡尔托亚身侧,一则侧面向他打探鬼方内情,另一则,几人每隔数月间断假死抽身,麻痹其判断。
肖大哥所言东风,正是卡尔托亚本身在鬼方数十年积攒的威望。
大孤涂被拘禁的消息,被人为修饰、完善后传入卡尔托亚耳中,卡尔托亚立即摒弃青州暗桩身份,重返鬼方,以待回到大孤涂势力范围内为其联络众部,集合兵力拯救大孤涂。
届时,两方势力战事一触即发,游离于两端的中立部落也会因长君无端被囚而恐惧权柄落入外臣,从而倾向大孤涂。
外有天灾,内有人祸,正是大嬴千载难逢的发兵时机。
兄弟三人踏雪回营,鼓动翻飞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犹如号角奏鸣,吹出千军万马之飒飒雄姿。
鬼方,凛冬至。
冬月初四,风卷草折,大帐内暖意融融。
占满整面墙的舆图前,三位上公子长身玉立,脚下的炭盆内哔啵作响,银丝炭烧得正旺,无数闪烁的光点聚成刺目的红芒。
“两位王兄,如今我已于东部边线集结三万兵力压境,只待鬼方两股势力兵戎相见,便整军出发!”
卫子安眸中难掩兴奋,望着舆图交错的地形,在脑中演兵布阵。
“子安,你再仔细想想。”卫子歌侧身对他微微一笑,“我们有东、西、南三条路线可选,究竟哪一条才最优,最可能令你旗开得胜、鼓舞全军士气?”
听闻此言,卫子安目光一肃,转头看向卫子歌,又看向相隔一人外的卫子湛。
卫子湛只侧目与他对视,轻轻点头示意。
卫子安见两位王兄同时饱含深意地注视他,转过头,重新认真审视进军的路线,口中轻声自语,慢慢梳理逻辑。
“鬼方南侧受灾,大片荒芜,虽兵力空虚,但于我们来说同样路途遥远,若从南入境,行军过程太过漫长,军心易散,且补给困难,深入敌腹后极易受两方左右夹击,并非良策。”
卫子歌瞟了眼卫子湛,两人同时浅浅一笑,他轻声应和:“没错,子安。”
南侧首先排除,那么最难做出抉择的,便是东西两端究竟哪一边才最为妥帖。
“从地形上论,东侧多山地,于我们而言进可攻退可守;从守军数量来算,塞巴图势力逊于那拉提,精锐骑兵约一万,游兵三万,再加之其即将被那拉提反手一击,势必调兵抵抗,无力抽出更多兵力抵御我方……”
卫子安声音渐淡,手指移到西侧边线,“而西侧,西侧靠近鬼方主营所在,必有强盛的王师护守……且那拉提可调遣各类兵种六万,实力不俗,朱厌与鬼方私下一直暗通往来,我虽已提前驻兵五千切断他们借道支援的可能,但楼兰太过羸弱,朱厌少不得会派兵从楼兰直接切进鬼方,若我们从西侧进军,恐怕……会左右受敌……”
卫子安落下话音,沉默着盯住西侧疆界外的几国,那里自来人员混杂、地形多样,并不适合步兵作战,而大嬴马匹不抵楼兰的汗血马耐力持久,也不抵鬼方高马勇猛健硕,若非配有良马,大嬴之骑兵对抗鬼方骑兵,怕讨不到任何好处。
由此想来,选择西侧出兵,竟几乎无半点优势,唯一可值得一提的,不过是鬼方粮草囤备多贮于西,若得胜,可占其粮草为己之用,省去大量运输的人力、财力。
卫子安凝眉再作一番推算,确定自己所想并无什么遗漏,事实确为如此,转身对另两人道:“两位王兄,子安所思,似乎东侧胜算更大,当前不过是卡尔托亚还未救出那拉提,鬼方形势未稳,待其两人内乱平息,定会倾力向东调遣兵力,倒不如我们快……”
话说一半,卫子安忽然顿住,瞳孔缩了缩,见两位王兄也不约而同望着他生笑,心里茅塞顿开。
他猛地回头再看向舆图,深深吸气。
“东侧进军的确益处颇多,多到甚至鬼方也会如此以为!”卫子安眼中一亮,“两虎相争,必亮出最锋利的爪牙,为夺君位,那拉提必会携精锐奔东而去,一来为塞巴图,二来为我赢军,届时——”
“届时鬼方西侧空虚,东侧内有耗损,外有我军牵制,兵力被东西分散,再想调头反攻,怕已受围合之势了。”
卫子歌接过话音,替卫子安讲出结论。
卫子安眉结舒展,眼底一片一片豁然开朗后的畅意,“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看向两人,赞叹道:“两位王兄当真好谋略!”
“可……”卫子安又想起一事,“可我只在东部集兵三万,西侧尚无准备,此时出发,恐怕打草惊蛇!”
“谁说西侧无准备?”
卫子湛语气淡而冷,嘴边的笑中沁着寒意,“自楼兰求国亲未果黯然返回起,已有两万兵士扮作商队,数月间化整为零进入楼兰,现今已超半数配汗血马为骑。”
他负手走近舆图,眉眼浅浅一弯,“你只需派一得力的将领前去带兵布阵即可,那里的参将身份隐秘,暂时不可外露。此两万人,向东可攻鬼方,向西,可拦朱厌,日后再依军情酌情增撤援手便是。”
卫子安目光越发明亮,为这场早于半年前便开始着手筹谋的布局深感惊叹,他深深吸气,转身再去看辽阔的疆域舆图时,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好似已亲临战场浴血杀敌!
卫子歌存笑看了眼卫子安,偏头轻声对身侧之人道:“朱厌和三苗……”
“兄长,此事我同你私下再议。”
卫子湛短促地拦住卫子歌的话,见卫子安依然沉浸在对战事的推演之中,未曾注意两人来去匆匆的交谈,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他换上泰然的神色,唤了卫子安一声,将他拉回现实。
“子安。”
“嗯?”
卫子安依旧盯着舆图不放。
“朱厌近来多派探子刺察边线军情,为免计划暴露,我亲自去处理一下。你调三百骑勇随我同去,明日出发。”
卫子湛说得平淡、安稳,就如他以往那般没有过多起伏,卫子安点点头,目光未曾移开,“知道了,二兄。”
他未发觉,身旁站立的卫子歌,笑容骤然间泯灭不见。
冬月初五,天空阴暗,由南至北布了一袭污浊的灰色,今年的雪不比往年频繁,不过下了两三场稀薄的小雪,浣不透空气中的尘霾。
卫子安伏案书写军令,战事将起,他的长枪打磨擦拭的银光闪闪,竖立于架内,像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等候将军发令。
帘子敞开一道细缝,宋星摇探头打量一遭帐子里,似乎在寻人。
卫子安手下的笔触未停,抬眸扫了眼,脸颊添了丝笑意招呼她进来。
“宋姑娘,怎么不进来坐?”
“哦,不了,我只是想找人。”
宋星摇放下帘子退出去,不过片刻后又重新掀开,侧进身子随手将缝隙掩在身后,问向卫子安:
“四公子,你见到者华哥哥了吗?我找他有事。”
再听见“者华哥哥”几个字眼,卫子安心突突一跳,他停下笔认真打量宋星摇,观察她的神情,观察半天也未看出什么眉目,大概并非像自己想的那样吧,他自嘲地笑了笑,抬手喊她:
“我没见到,但我知道他在哪。宋姑娘,你过来,我手中有份军令,待我写完可否麻烦你替我交给者华?”
“没问题啊!”
宋星摇想也不想点头答应,走到书案对侧的椅子上坐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等候卫子安写完。
见他写过十几字后笔锋一顿,大概是有错字,竟直接撕扯成碎片扔进炭盆里烧了,不以为意地同他闲聊。
“错了字就涂改一下嘛,万一最后一字错了也要重写吗?”
卫子安铺开新的绢帛,点头,“没错。军令不比其他文书,哪怕在何处停顿、转折都要仔细斟酌,否则生出歧义会误导下属,引发重大过失。”
“嗯——”宋星摇赞同地抿嘴笑笑,“那四公子所写之事是什么啊,能否随便与我讲讲?”
卫子安心中掂量一番,算不上机密不可言的内容,蘸了墨汁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二兄需三百人同他出营一趟。”
“哦。”宋星摇的眼中神采黯了黯,随即恢复如常,连她也不曾发觉自己的异样,伸手摸了摸玺印上端的玉纽,突生好奇,撑直身子仔细去看那枚方印。
“哎?四公子,是不是你们兄弟几人都有一枚方印啊?”
卫子安瞄一眼她说指的方印,笑道:“你说这个啊,这枚是公子印,我们兄弟四人的确各自都有一枚,除却镌刻的名字不一样,其余材质、造型、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
“哈哈!”宋星摇也不知想到什么可笑的事,出声乐起来,“那你们平日里互通信件该不会也要加盖公子印吧?咳咳,就像这样——
‘子安,我今日得一壶好酒,速来’,咔,盖个红印。然后四公子你回,‘二兄,知道了,明日见’,咔,盖个红印。哈哈哈哈哈……哎不对不对,既然末尾有红印,你们也不用互相称呼了,只要见到印上的名字就知道是谁,写起信来省事的很,这样这样——
‘有酒,来否’?你回,‘来’!哈哈哈哈哈……”
见宋星摇兀自笑得浑身颤抖、满面红光,卫子安脑中幻想着她描述的场面,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几乎将笔尖中的墨汁甩在绢帛之上。
卫子安忙将笔杆移得远远的,笑过片刻才勉强止住笑意,执笔继续书写军令,唇边挂着未褪尽的笑痕,颇为遗憾地轻叹口气:
“哎,这样想来是很有趣。可惜,可惜我二兄的方印被我不小心磕坏一个小角,怕我受父王责罚,他几乎从不用公子印,不得已时也只用自己的私印代替。”
“是嘛!哈哈哈,那这些时间里二公子该挺头疼吧!”
“嗯,是啊。”
卫子安写下最后剩余的几字,闷头反复检查,“四年了,那时他刚刚分封南阳,而我也因某些原因,未及及冠便被父王提前派往青州入主。当时军中将领多有不服,还是二兄特意赶来帮我弹压制衡众人,才得以让我树立威望,顺利收服军心。那时我才……我才不到十七岁,的确愣头愣脑,二兄的屋子本来空间不大,我非在书案旁摆弄长枪,谁知一不注意,枪杆太长刮到他的方印,方印一下子就摔到地面上,恰好在第一个字右上角的位置磕碎半笔……”
卫子安絮絮讲完,确认军令再无问题,抄起另一枚更宽大些的青铜扭纹方印盖到文末,卷好递给宋星摇。
抬头时才发现,宋星摇的脸色不知为何,欢快愉悦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充满震惊与惊惶的目光直直盯着某处出神。
“宋姑娘?”
卫子安轻声喊她。
“四公子……你方才说……”
宋星摇艰难地咽了咽喉咙,“方才说,二公子的印坏了几年?”
卫子安微微皱起眉心,不知她是何意,只如实回答,“四年。”
“没有修补过吗?”
“上公子印所用玉石少之又少,无法修补复刻。”
宋星摇慢慢站起身,这几句话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放置在她脑海里,一瞬间,从她思绪各处飞来无数碎片,向这块磁石扑来,被它牢牢吸附在一处,形成完整而复杂的拼图。
她的心口发酸,犹如浸泡在冻出冰碴的醋窖中,酸得她几欲流泪,冷得她指尖冰凉。
她伸手接过绢帛,声音有气无力,“交给我吧,我去找者华哥哥……”
挪动步子走出帐口,风猛烈地撬开她的睫羽吹出凉丝丝的泪水。
宋星摇咬咬牙,挤出几字,“我真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