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会变得朦胧而又寥廓。
白日间那些个张牙舞爪阻断了道路又分割了里外的矮墙断壁,在无边黑色的威严之下,统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趴了在地上,自个将自个藏得严严实实,大气都不敢出。以至于花嫂这个小小的土院落,每每夜幕降临时分,就会悄然跟墙外的荒坡融为一体,模糊的曲线,蜿蜒曲折、欲说还休,一路延展到了天边。
与天相接的地方,几点微弱不堪的亮光排成一行,摇曳着,缓缓飘了下来。
飘飘忽忽、晃晃悠悠,一眼看上去,宛如几点鬼火。
老狼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些个忽闪不定的玩意,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却说那几点鬼火,看着慢似蜗牛,可眨巴眼工夫,已然从数十里开外的地方走到了院落之外土墙之下,怪异的模样,仿佛真的有什么遁地缩土的幻术一般。
老狼冷眼看着,见那些鬼火走到围墙外,也不管那扇挂在破门洞上的木门,却一股脑地只管往前走。说来也怪,眼看那些个东西就要撞到了墙上,突然间,只见那亮光凌空一跃,很是轻松地跨过土墙,转眼工夫,已然一个接着一个,坠落在了院落之内。
老狼依旧不动声色坐在那里。
他早发现,那些个亮光虽然看着轻飘飘的,可落地的瞬间,沉重异常的闷响声听得无比分明。许是墙根前的地方实在有些狭小,老狼又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此一来,这些看着诡异的东西定然还是阳世间上的把戏。
敦实汉子却好似有些等不及了,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老狼,几步走到门口,一伸手,亲自挑起了门帘。
老狼一看,原来是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一个个长得身材匀称结实敦厚,脸上却尽显木讷之色。猛一看,像是群木偶一般,两个一伙,一前一后抬着个巨大的棺材,神情木然地排成一行直直走了进来。
那些个棺材,随便一眼,就能看出用料考究、手艺非凡,端的不是寻常之物,一律涂成了油量的黑色,每口棺材上面,又挂了一盏小小的灯笼。
那勉强算是盏灯笼吧。
拳头大小,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朦胧而微弱的光,昏黄中透出一股暗绿,远远望过去,绿莹莹一片,真的像是片鬼火了。
却说那些后生,一个个瞪着死鱼般的眼睛,也不说话,进来放下棺材就走。棺材顶上灯笼里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冷漠的面孔,也是一片黯淡的绿色,加之清一色僵硬又乖张的动作,一眼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诡秘。
巨大的棺材,放在窄小的暖房内,当然有些难受,没奈何,那些后生自作主张将棺材摞了起来。不一时,已在老狼面前垒起来一道黑色的墙,密密麻麻的样子,莫名让人头皮一紧。
“大侠,请!”敦实汉子说着,走到一口露在上面的棺材跟前,手放在棺材盖上,轻松一推,厚实的盖子应声而开。
汉子看似愚笨,手上力道却是非凡。
老狼一时也禁不住好奇,站起身,略微一瞅,却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那口棺材里,已然装上了一具尸体。
这当然没什么可疑惑的,棺材本来就是用以盛装尸体用的。
真正让老狼疑惑的,是装在棺材里的,却是一具伤痕累累的姑娘尸体。
更何况,这姑娘老狼原本就认识。
正是先前老狼委托花嫂让给好生安葬的那位姑娘的尸首。
这么?老狼暗中一惊,旋即定下神来,很是随意地转了转脑袋,眼角的余光早将个门后扫了一圈。
那姑娘本来就躺在那里,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这样跑到了一口莫名送进来的棺材里面?
眨眨眼的工夫,而且,还是在老狼的眼皮底下。
比这件事更让老狼有些难以接受的,是眼前看到的一切:
小姑娘本就血肉模糊的尸身,这会早就被扒了个精光,几处还算完好的肌肤之上,也不知用了些个什么颜料,画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这还不算,小姑娘的双手双脚还有双肩双膝腹部胸口,悉数被订上了削尖的桃木撅子。
一张生前很是小巧的嘴中,也被塞入了一块略微有点奇异的石头。
一股热血涌上老狼的脑门,他强忍着没有拔出剑。
“大侠……”汉子仿佛丝毫没有看见老狼满脸的怒色,又走到一口棺材前,推开了盖子。
“……”里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挣扎着的声音。
怎么,连活人也装?
再一看,老狼愈发按耐不住了。
那棺材里不仅装了个活人,并且,那活人不是别人,就是云开山。
就那样精赤条条被人塞进了棺材里,口鼻还被塞住了。
“大侠,这个——我们东家说、说受了大侠您的委——委托,东家让小人厚葬了这几个死人,这个——东家说这——这——这个里面有——有大侠您的故——故人,这个——大侠,大侠您还满意不?”敦实汉子继续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说着,朝老狼伸出一只手:“大侠,您老要——要满意了,给——给小人结——结一下账,小人要回去晚了,东家——东家真的要摔碗……”
老狼看一样躺在棺材里的云开山,任凭敦实汉子在耳边唠叨个不停,一句话都没有说。
之前杀的官家人加上那个衣着华丽的胖子,惨死的小姑娘、被乱箭射死在外面的少年,不管这些人是不是他老狼杀的,算起来只有八个,即便加上活着就被塞进棺材板云开山,也是九个人,他们怎么送十口棺材?
老狼寻思着,突然仰起脸有意无意又看了看门外。
没有人看见他嘴角一闪而过的那一丝冷笑。
那汉子见老狼不说话,好像有些着急似的搓搓手掌,又跺了跺脚,一只扶着棺材盖的手悄悄一用力,就要重新盖上。
好容易重见天日的云开山,眼看棺材盖又要被盖上,不由得一急,扭着身子挣扎了起来,一张大胖脸早变得煞白,一双血红的眼睛瞪成了两颗煮熟的茶叶蛋。
若非他的嘴早被严严实实塞住,怕是连花嫂的院子都会被他给叫唤地塌掉一个角落。
这么厚实一口棺材,真材实料、精雕细琢,看上去结实得像是巨石凿成一般,在云开山拼了老命的挣扎下却早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怪叫,眼看就要被挣破。
云开山云爷真个名不虚传,果然生了副好体格。
老狼不动声色看着身躯乱扭的云开山,一把按住了那汉子扶着棺材的手。
“大侠!”汉子冷不防被老狼这么一抓,吃了一惊,很是惊讶地仰起脸,怯生生看着老狼说道。
然而那只看上去粗糙而肮脏的手,却早已在暗中用铆足了劲头。
老狼动也不动就那样站着,手上也暗自加上了两分气力:“东西不错。”
“大侠果然——果然、是识货的。”汉子说着,又加上了些力量。
“纹银三百两?”老狼说着,也加上了一成力道。
“对!大侠要是手头不——不方便,小人自作——自作主张,给二百——二百两吧?万望大侠行——行个方便,小人也好回去交差。”汉子说着,脸上依旧愚笨如初。
老狼分明感到他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量。
“三百两,太少!”老狼看着汉子脖子上悄然暴起的青筋,不动声色地说道。
“哦,大侠是——是要给小人一点——一点跑腿钱?小人先谢过——谢过大侠了!”那汉子看着一副傻乐呵的模样,手掌一瞬间已变得柔若无骨,眼看就要像条鱼一般从老狼的手底下滑走。
“纹银太重,不如换成黄金?”老狼说着,手掌依旧牢牢锁住那个汉子的手,宛如一把铁钳。
“这……”听到黄金二字,汉子分明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老狼。
老狼目不斜视,也直视着汉子的双眼。
怎么?
老狼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黄金五十万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