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休屠不耐烦,粗着嗓门叫道:“你们说完没有,到底谁来接信?”
宋江山冷笑,忽将身上鞑靼衣服三下五除二剥开,扔在地上,用脚踩着,露出一身暗青色夜行衣,扔了长枪,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挥舞几下不甚趁手,又换一柄朴刀,这才勉强满意,便要踏步趋前。
忽然北边泛起一阵骚乱,有人大叫小呼,远远望去,只见一团白雪乘风破浪,不期而至。凶兽呲铁感应到一丝威胁,当即翻身扭头,低低吼着,警惕的盯着北方。
那团白雪十分神骏,几乎是贴地飞来的,转眼便到近前,乃是一个儒生骑着一只羊兽;那儒生倒也罢了,那羊兽通体雪白,貌似山羊,犄角却似麋鹿,分岔大得惊人。
悟襄子惊呼:“神兽白泽!”
呲铁前足抓地,猛然仰天长吼,声震寰宇。白泽前蹄飞扬,也长长啸了一声,虽然声音细绵,但气息悠长,不遑多让。两只异兽隔空对峙,一个壮实一个轻灵,一个黝黑一个雪白,相映成趣。
那儒生舍了坐骑,远远踏空而来,足不沾地,比之正邪两道诸人不知高明多少倍。稳稳落在众人中间,背负双手,清健挺拔,只是默默地站着,自有一种上下千古的气概。
云霓裳喜极而泣,脆声叫道:“师傅!”
这人就是他们的师傅了,众人又惊又喜,争相伸长脖子一睹他的风采,只见他五官正朗,楞角分明,年纪看起来比正邪两道的掌门都要年轻,这身傲视天下的武功也不知道是怎么练的。
城墙之上,黄锦忽然低声惊叫:“啊,原来是他!”
严嵩连忙追问:“是谁?”
黄锦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越是讳莫高深,严嵩越是觉得事有跷蹊,忽然心中一动,也想起一人,当场脸色大变,仔细打量他的背影,越看越像那人。
城下,有人大声喊道:“李布衣!他就是李布衣!”
登时一传十,十传百,李布衣这个名字悄然传遍全场。
知道的人心情澎湃,不知道的人纷纷打听——此人曾打败香灯会大长老七绝剑,千里追杀天下第一凶人穷奇,一路向西将西域密宗大乐佛逐出西蜀,又掉转马头直奔东海挑战东瀛第一高手武藏,走南闯北,未曾一败。
今天有他在此,万事可安。
宋江山笑道:“李布衣,你迟到了。”
李布衣道:“是这样的,刚才我路过一个砖窑,见有百来个鞑靼兵关押着一批老百姓,心中生气,便将老百姓全部放了,将鞑靼兵全部关进砖窑,所以耽搁些时辰,还好不算太晚。”
众人又是暗中哗然,须知百来个鞑靼兵战力不算弱,他孤身一人,全部杀掉已是不易,活擒更是难上加难,悄无声息的活擒简直是不可想象,登时望向他的眼神大不一样。
只见李布衣昂首挺胸,对着休屠道:“好你个通天巫,说好的雁门关之约,怎么跑到京师来了,害得老夫一顿好找。”
休屠道:“我刚到雁门关,便接俺答汗飞雕传信,邀我进关打猎。你我之约事小,大汗之约事大,只好失约于你了。”
“你们打猎归打猎,两军交战,为什么要残害我大明百姓。”
“我们草原儿女,向来信奉的是弱肉强食。狼是强者能吃羊,羊是弱者被狼吃,乃是天经地义,如果羊不该被吃,难道狼便该饿死?”
李布衣冷笑:“这就是人与禽兽的区别。”
休屠道:“你这老穷酸,整天装模作样。来来来,现在有一封信要转交给大明天子,有本事就过来拿。”
“好!”
这个好字余音未了,人影闪动,李布衣已经探手去抢。
休屠早有准备,书信交于左手,右手伸掌去拒。
书信薄透,稍微受力便破,谁弄破了书信便算输。二人都是一般心思,是以擒拦推搡,用的都是小巧功夫。好几次李布衣已经摸到书信,又硬生生被休屠夺回。
此时,敌我双方都已经罢战,目不转睛的看着二人较量,心情随之起伏不定。李布衣稍占上风,大明勇士便雀跃叫好,休屠反占上风,鞑靼将兵便高声欢呼,有识之士见到绝妙处又不禁暗赞。
如此三番,终究谁也奈何不了谁。
休屠拔起牛头杖:“来,听闻你剑法了得,试试你的兵器。”
李布衣双手空空如也,却道:“好!”
只见他伸手凌空一抓,地上倏忽弹起一把长剑,不偏不倚落在他手心。挽了个剑花,直冲冲朝休屠刺去。休屠挥舞牛头杖迎上,又是一场好斗。但见剑来杖往,幻影重重,武功底子稍微差点的,连二人如何出招都看不清。
倏忽,哐的一声响,长剑断了。原来李布衣以雄浑真气灌注入剑身,那长剑内外交迫多时,终于禁受不起。
李布衣脸色微变,探手又捞,第二把长剑跳上手心,一气呵成,连招式都不曾中断。
过了一会,又哐的一声响,第二把长剑也断了。
李布衣再捞第三把。
第四把。
……
直至地上一把完整的剑都没有,李布衣忽然捞起一把戒刀,以刀当剑,使的仍然是剑法,仿佛天下万物到他手中都是剑,这份剑道修为,当真旷世绝伦。敌我众人无不大开眼界,连喝彩都忘了,想赞叹却又不知从何赞起。
两人打到后来,满地都是残刀断剑。
哐的一声响,最后一把刀也断了。
两位徒儿赶紧递上长剑,云霓裳只恨自己的是软兵器,其余人等纷纷献上手中诸般兵器,便是几位正派掌门也不吝啬本门宝剑。王邦瑞急急下令抛剑,不待他催促,城墙之上飞下无数长剑,嗖嗖插在地上,如同下了一场剑雨。
李布衣一把剑也没有接,背负双手,凝眉肃立——此间的剑再多,也有穷尽之时,可世间哪里有无穷无尽的剑?
此时,他打得正过瘾,只觉平生与人交手,以此战最为痛快淋漓,一股仿如实质的剑意随着真气在体内奇经八脉翻腾,偏生手中无剑,无处宣泄,憋得十分难受。
看来要祭出绝招了!
休屠握着牛头杖,哈哈大笑:“李布衣,你还有剑吗?”
“有!”
李布衣猛然抬头,双手摊开,嗖嗖声响,无数刀剑冲天而起,无论断碎或完整。旁侧之人手中刀剑也嗡嗡挣扎,力气小点的直接脱手飞出。方圆百步之内,一团极其厚重的剑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抬头不见天日。
众人何曾见过这般旷世奇观,无不骇然失色。
有见识者无不暗中喝彩。
曾经有一位大宗师,将武学分为六个境界:九章、九歌、大招、招魂、离骚、天问。前面三个是有形境界,后面三个是无形境界,从有形到无形,是区分一个武者有否窥探天道至理的关键。
李布衣这一招隔空御物,正是无形剑气之招魂境界。
休屠惊骇亢奋兼而有之,猛将书信咬在面具獠牙中,双手持起牛头杖,开始跳起舞来。他一边跳舞,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那舞蹈和咒语苍凉大气,透着一股原始淳朴的神秘力量。
这是什么巫术?
中原群雄不由自主暗中举起兵刃,假想向他出招,却倏忽觉得手中的兵刃无从递出。只见他隐隐与天地合为一体,头顶青天,脚踩黄土,身躯便是那天地间的擎天巨柱……
什么样的招式可以击倒这根巨柱?
这团剑阵可以吗?
只见李布衣踏出一步,天穹刀剑如流星乱坠。休屠将牛头杖抡得急如风车,圆圈一个接一个。刀剑撞击在牛头杖上,发出金属脆响,迸出星点火花,断了。
李布衣每踏出一步,剑阵就撞击一次。每撞击一次,休屠就后退一步。如此一口气进退二三十步,两人方稳住身形,不知道最终挡了多少回合,云消雨散,遍地都是残刀断剑,再无一把完好。
休屠还站着。
李布衣不甘心。
体内那股剑意不肯消散!
休屠浑身上下衣衫破裂,隐隐可见斑驳血迹,却仍昂然挺立,仰天狂笑:
“李布衣,你还有剑吗?”
“有。”
李布衣轻轻弹了一下手指。
那时,休屠昂着头,眯着眼,阳光灿烂耀目,他隐隐约约看见有一把剑横空出世,无可匹挡。那剑明明无形,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剑气带动空气中的浮尘,划出一道痕迹。
直指他的眉心。
休屠惊怔当场,恍惚之间竟忘记躲避,待得这个念头腾起,那剑已经迫在眉睫。
千钧一发之际,他头颅后仰,险险避过。
他避过了。
忽觉阳光和煦,微风拂脸,他的面具已然从中切开,切得工工整整,左右坠地。
那神来一剑终究过于蛮横,书信也粉碎,化作纸末纷纷落下。
一时之间说不清谁赢谁输。
四下再无人说话,马兽低头臣服,连呲铁和白泽也敛声屏气。
一众耆儒硕宿,互相顾盼,老泪纵横,那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巅峰比试啊,有生之年得以亲眼目睹这一剑,死也无憾。
李布衣这一剑,乃是无形剑气之离骚境界!
众人隐隐约约之中,见证一代宗师冉冉升起。
再看休屠,原来方脸浓眉,相貌堂堂,年纪和李布衣差不多,正当盛年。
李布衣随手捡起一块碎纸,只见上面曲曲歪歪写满蚯蚓般的文字,没有一个字认识,原来都是蒙文。
休屠呆立良久,道:“书信已碎,本通天巫就代俺答汗传个话——请转告大明天子: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
原来,这番大动干戈,不过是为了“求贡”二字。
其时塞北各部落,物资奇缺,日子艰苦;有人分子嫁女,一锅而各分其半,此情颇真,亦可悯也。俺答汗身为鞑靼部落首领,屡次向大明求贡不得,遂生抢掠之念,实乃情非得已。
有识之士心中颇不是滋味,再望向鞑靼人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休屠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忽回头问道:
“李布衣,刚才那一剑可有名堂?”
李布衣道:“临急逼出来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待我回去闭关好好参悟。名字倒是想好了,就叫《弹指剑》。”
“好好好。”
休屠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跳上呲铁兽背脊。
“待我回去也闭关好好参悟《长生天》神功,下次见面再会一会你的《弹指剑》。”
说罢,呲铁兽摆动牛角,低低吼了一声,扭着肥厚的屁股,一耸一耸的离去。
幸存的鞑靼将士携伤扶残,脚步蹒跚的跟在它背后。城门之前遍地尸首交相覆叠,一时分不清是鞑靼人还是大明人。众大明勇士默默的看着他们的背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知道这一战究竟是胜是负,是对是错。
嘉靖二十九年八月,鞑靼俺答汗进犯京师。
史称“庚戌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