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窗帘,铺好被褥后,方琳一脸好奇,紧声问道:“你俩在一起待了将近两个钟点儿,都说了些啥话?”
秦天禄忙道:“那人手里提着刀,紧盯着我,我心里始终打着鼓,哪敢出声?再者,他一个亡命的刺客,我俩素未平生,参商万里,能有啥话可说?”
方琳戏谑道:“那也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光大眼儿瞪小眼儿相互瞪着。她只是用小麻绳儿捆住了你的手,又没用香罗帕堵住你的嘴。”
秦天禄哑然笑道:“香罗帕堵嘴?咋还用上了话本儿戏文里的名词!那人只是起先说了句‘别出声’,好像还小声说了句啥话,像是自语,如蚊蚋之声,我没听清。”
方琳嬉嬉一笑,语气又紧:“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干柴烈火,暗香浮动,就真没说啥?做啥?”
秦天禄不由发问道:“你这是啥话?你咋知道那人是个女的?”
方琳眉毛轻挑,扬声道:“你当所有人都是你这样的笨嘴拙眼?那个马驴子的一双驴眼毒得很,他一眼就看出那刺客是个女的。今天这事儿,不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秦沽,都知道有个女飞贼要杀你张桓表叔。穿得有鼻子有眼儿,啥话都有。”
秦天禄道:“张桓表叔垂绅正笏,忠厚长者,享誉乡里,深孚人望,为何有人要杀他?我看其间定有误会。”
方琳一派长者语气,沉声道:“有的人表面光鲜,背地里啥事儿不干?你身在官场,要是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早晚要吃大亏。”
秦天禄笃定道:“别人也许我信不过,但不论何时,我都信得过张桓表叔。”
方琳眼中又萌笑意,笑道:“这事儿的起因,你我无从知晓,尚且不谈,我还想再问一句,你俩真就像古诗说的那样‘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秦天禄脸上微红,含糊道:“这事儿有啥好说笑的,咋还总揪着不放?不过……”
见秦天禄欲言又止,方琳忙道:“不过个啥?快说!你这人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做事总是瞻前顾后。”
秦天禄道:“我被那人绑了手脚,趴在炕上,始终未能看她一眼,却隐约听到她像是小声在哭,且哭了好长一阵。”
方琳一脸兴奋,忙道:“这个细节更能证明她就是一名女刺客!有谁听说专诸、要离、豫让、荆轲那些人在人前人后偷偷摸摸地哭?”说着略一沉吟,眸光闪动,若有所思道:“这也说明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一定有过非凡的过往!”
秦天禄摇头笑道:“我看你是话本儿小说读多了,整日沉浸在戏剧化的情节中了。”
方琳眼中闪过神秘的笑意,低声道:“你说,是不是你张桓表叔与那女刺客有过一些花花绿绿、裙裙带带的事?”
秦天禄皱眉道:“你咋竟往歪处想?满脑子这种东西,哪能为人师表,率先垂范?”
方琳抢白道:“刚刚不是说了,镇上传的啥话都有,反正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人。”说着抚摸秦天禄手腕上的勒痕,心疼道:“那个女刺客也真够狠心的,对待你一个文弱书生,至于这样吗?多亏晚间我回来了,要是住在了娘家,还得遭一宿的罪。”
秦天禄撩起被子,钻进方琳被窝儿,笑道:“我觉得那名女刺客很是文雅本分,若是换了你,还不当即就剥了我的衣服!”
杨东穿上制服,将手枪别在腰间,对着镜子照了照,刚要出门,便被躺在炕上的蓝缨儿喊住。
杨东回身道:“我这是去班儿上,不是去逛窑子!刚刚一个‘窝儿反’还不行,你还想干啥?浪劲儿没过,自个儿再摩挲一回!”
蓝缨儿娇笑道:“摩挲啥呀?稀罕你呗!想让你回头我再看上一眼。谁让我的男人长得精神,还有本事?现下都当上中队长了!再过几年,还不得是个大队长、司令团长啥的?”
杨东没好气地道:“你懂个屁!快睡你的懒觉,养你的肥膘儿!”说罢,出了房门,见弟弟杨南正在院中打拳,杨东皱眉道:“这样子走的,能练出功夫?多少回都白教了!”说话间,拉开院门,来到街上,朝盐厂走去。
“媳妇娶进家,就是用来打,就是用来日的!打,给我往死里打!日,给我往死里日!……”厢房中,传出嘶哑暴躁的嘶嚎声。
邵福、邵宽每人挑着一挑柴草,走在街上,看见迎面走来的杨东,邵宽一脸艳羡,小声道:“哥,你看人家,穿着官衣儿,戴着官帽儿,有多威风!听小腚腚说,他当上了盐警的中队长,手底下管着三十来号人,可是个大官儿了!”
邵福头也不抬地应道:“他当队长就让他当去呗,关咱俩啥事?咱俩得赶紧到横街把柴火儿卖了,再到哪家店铺里找点儿活儿干,挣着钱,吃饱饭,比啥都强。”
邵宽语气中满是期冀:“哥,再过几年,你长大了,也去当盐警。你当上盐警,咱俩就有饭吃了。”
邵福闷声道:“我倒是想当,人家能要我?”
邵宽回头看了眼杨东的背影,紧声道:“到时你就去求那个杨东,他是队长,是大官儿,要是给你说句话,你还不立马就能当上,咱俩吃饭就不用犯愁了。”
邵福淡淡道:“咱是人家啥人?人家凭啥给咱说话?”
邵宽转转眼珠,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时你就去试试,保不准他就管你。到时万一老天爷一长眼,他要真管了,你当上盐警,咱俩不但有饭吃,有钱花,而且等我再长长,你再把我也弄成盐警,到那时,咱俩都是盐警,都穿官衣儿,都拿官饷,那得多好!”
雪白的云采,大朵大朵的从南边飘向北边,飘得很低,飘上了树梢,飘上了头顶,如一片片云旗飞盖,遮掩了春日的艳阳。
邵宽仰头看着,脱口道:“哥,这云采真好看,就像里面坐着神仙。”
邵福道:“听老人说,这叫海云,是从南边儿海上发来的。海云要是飘到北山,碰到山上的山云,就会和山云一道儿飘回来,天就会下上大雨,下上三天三宿。”
邵宽低声道:“那可不好,要是下上三天三宿的大雨,咱俩吃啥?”
黑云翻卷,大雨如注,兰花刚要将店门关上,五麻子一个跻身,冲进店里。
兰花吃了一惊,忙退后两步,问道:“你老买豆腐?”
五麻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掸了掸衣襟,一长腰,仰起脸,嘿嘿笑道:“叫我你老,你着实看看,我究竟老在哪里?”说着两眼上下看着兰花,嘿嘿一笑,缓缓道:“买豆腐?我想吃豆腐,就吃新新点儿的,很鲜嫩、嘀嗒着水儿的那种。”
“我……我家的豆腐都很嫩……”说话间,兰花又往后退了一步。
五麻子往前凑了一步,点头笑道:“那好啊!哪哪都很嫩,那就多来一些,我可是一吃一大口,吃上就停不下!”
兰花脸色一变,忙道:“你……你老要买多少?我这就去拿。你老没带盛豆腐的物件儿,就用我家的盘子。”
五麻子抬手往后一捋泛青的头皮,笑道:“谁说我没带物件儿?物件儿就长在身上,好使得很!”说话间,两眼盯在兰花脸上,连连点头:“刚刚说到盘子,盘子够靓。”眼光跟着下移,直看到脚下,啧啧又道:“条儿也够顺。”说着眉头一皱,摇摇头,两眼又盯上兰花的俏脸,轻声像是自语:“咋看也不像是个卖豆腐的。眉呀,眼儿呀,神儿呀,声儿呀,咋看咋像戏台上撩人的青衣旦角儿!”
“你老说的这是啥话?”兰花一边说,一边退到里首的门边。
“你可知我为啥对戏台上的旦角儿那么通透?”问罢这句,五麻子上前几步,又嘿嘿笑道:“麻爷我进大狱之前,凡是来此地的戏班子,他要想铺下摊子、撂稳场子,麻爷看上眼儿的旦角儿,都得到麻爷的炕上走一回。不然的话,他就定不了弦儿,敲不响锣,拉不动台帷子,掸不开幌子旗!”
兰花稳下心神,静静道:“麻爷,我和我男人就是做豆腐、买豆腐……”
五麻子哈哈一笑,截下兰花的话:“你还有男人?让他出来走两步儿,让麻爷瞧瞧他的根骨儿,好让麻爷心里通透通透,就他一个做豆腐的馕包儿,咋就娶了一个让人打心里怜惜的可人儿?”
兰花脸色一沉,冷冷说道:“麻爷你不能在这儿说这样的话。”
五麻子粗重的眉毛一舒,大笑道:“在秦沽还有我五麻子不能说的话?还有我五麻子不能说话的地方?”
五麻子话音刚落,陈洪头顶一块油布,从后院跑来,一边跑一边说道:“大雨天的,谁来了?”进到屋里,取下油布,一眼看见五麻子,顿时愣住。片刻间,双眉骤然紧皱,眼中射出冷光。
见陈洪脸上涂满黑色的药膏,五麻子不由笑道:“还真别说,这儿还真就是个戏台!女的是个花旦,男的是个黑头,麻爷我何时看走了眼?”
兰花沉声道:“镇上的树金,麻爷认识不?我男人是树金大哥的拜把子兄弟,张桓他老是我男人的表兄。我男人脸上的伤,就是昨儿个在横街为救张桓表兄落下的。”随即又对陈洪道:“他老是镇上的麻爷,是来买豆腐的。”
听了这话,五麻子脸色微变,后退两步,干笑了两声,忙道:“原来是树金大哥的把兄弟,那可不是外人!我刚从大狱出来,昨儿个才到秦沽,就听说来了个女刺客,真是巧事!真是巧事!”说话间,人已退到门边,又向陈洪一抱拳,笑道:“树金大哥的把兄弟,也定是条在疆场上见过真章儿的硬汉子,我五麻子天生就是好结交你们这样的好汉!大雨天的,你们先待着,等我兄弟脸上的伤好了,请上树金大哥,咱哥仨好好喝喝,往后多亲多近!”说罢,闪身出了店门。
兰花走到门前,向外看了看,将门关好,愤愤道:“秦沽这样好的地方,咋也有这样的坏东西?”
陈洪道:“你被侦缉队押进监狱那天,我看见你后心里难受,就打了他,打得还不轻。”
兰花心里一颤,惊道:“你……你打过他?他也关在那个狱里?咋会这么巧?等伤好了,可别让他认出你来!”
陈洪道:“我脸烫得重,药铺先生说了,得留下很重的疤,到时变了相,他不一定就能认出。”说着环眼一瞪,不屑道:“打他当天,他放了狠话,我以为他是个硬碴儿。今儿个一看,他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这样的人,不用放在心上。”
兰花道:“他突然怂了,这是树金大哥和张老爷的威势。”说着脸上闪过忧色,低声道:“我怕他认出你来去报官。”
陈洪呆愣片刻,双眉忽地一立,闷声道:“真要那样儿,大不了提前做了他,咱俩再逃。”
天上骤然响起沉闷的雷声,大雨打得窗外雨搭“哗哗”的响。兰花坐在春凳上,低声又道:“脸上的疤重些也好。”说罢,两眼直愣愣地出神……
“绍武,你的水笔字长进不小,爸刚刚还夸赞你了一番。这些时日,你功课也有了很大进步,你咋就突然知道用功了?”姜绍文看过书桌上几张草纺宣纸,笑着对姜绍武道。
烛光之下,姜绍武眼中闪过神秘之色,紧声问道:“哥,你说是学文好呢?还是学武好?”
姜绍文笑道:“要我说,最好是即学文、又学武,来他一个文武全才,龙虎双状元。”
姜绍武不以为然道:“哥,你说点儿实在的。史上当下,全世界真正文武双全的人能有几个?”
姜绍文眼珠一转,煞有介事道:“我名字中有文,你名字中有武,当然是我学文好,你学武好。这叫名至实归,各得其所!”
姜绍武一摆手,语气中带着急切:“哥,你压根儿没明白我的意思!”说话间,神色多出几分傲气,朗声道:“既然你听不懂我的问话,索性我就直接告诉你——学文比学武要好上很多倍!”
姜绍文揶揄道:“汝之高论,何以见得?可有实例加以佐证?若能说得透彻,吾自然心服口服。”
姜绍武微微一笑,朗声又道:“佐证的实例就在眼前!比如那个秦天禄,长得也不咋地,就因为是学文的,在北平上了大学,回来后没几天,就娶了全秦沽最好看的方老师。你再看看那些学武的,像李宝山、邱黑子、刘武生、冯大来子,他们娶的那些媳妇,一个赛着一个的丑。若是换了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要那么丑的媳妇!还有那个姜文阁,生得那么英俊,就因为学了武,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就算他家有秦沽最好的房子,那也是白搭!”
姜绍文哑然笑道:“这就是你好好学习、勤奋用功的动力?”
姜绍武傲然道:“那是自然!我就要下定决心,囊萤映雪,寒窗苦读,将来也要去北平上大学,等学成归来,娶上一个和方老师一样好看的媳妇!人家方老师不但人好看,一双脚更是好看!”
姜绍文忍不住笑道:“怨不得有的同学说你总是偷看方老师的脚!”
姜绍武脸一扬,满不在乎地道:“我偷看方老师的脚算个啥?李白还偷看女人的脚呢!他要是不偷看女人,不偷看女人的脚,咋会写出‘屐上足如霜,不着鸭头袜’、‘东阳素足女,耶溪女似雪’这样的诗?”
姜绍文笑道:“你在被窝儿里偷背李白的诗,原来是为你的不良嗜好在找辩词!”
烛光红火,室内怡然。姜绍武似是一时无从辩驳,忙转过话题,问道:“我努力用功是为了将来能娶上方老师那样好看的媳妇,哥你说爸现在天天看书是为了啥?”
姜绍文向窗外看了一眼,见正房中亮着烛光,窗纸上印出父亲坐在桌前的身影,稍作沉吟,低声道:“爸这几天很少说话,像是心里有事,看书应该是为了消除心中的烦闷。”
姜绍武疑惑道:“爸心里能有啥事?”说罢,凝思片刻,忙道:“爸是不是看见那个张桓从津城带回一个好看的小媳妇,也想娶一个,而妈不同意,这才心中烦闷?”
姜绍文紧声道:“别瞎说,爸可不是那种人!你这话要是让爸听见了,少不了一顿好打!”说着又一沉吟,低声道:“照我看,爸心里憋闷,是因为这次没能当上镇长!”
姜绍武忙一摆手,反驳道:“你说得不对,爸并不想当这个镇长。上次我一提他当镇长的事,他当即就数落我,还不让我在外乱说。”说着凝神一想,眉毛一扬,语气满是笃定:“我看当官儿和学武也差不了多少——正之二叔当了镇长,他的媳妇很是平常;敬之大爹在北平当的官儿更大,他的媳妇更丑,一脸的大麻子!”
姜绍文笑道:“敬之大爹和正之二叔可都是学文的,你这样说岂非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姜绍武皱起双眉,想了想,眼中忽地一亮,忙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上秦天禄上的那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