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坚站起来,环视一下大家,那我们每个人都把今天事情的经过写一下吧,不必夸张,如实写,客观写,三天之内交到我手里,大家再一起对一对,合计合计。
凌嘉民还握着右腕嘶嘶地吸凉气,孟坚嘱咐他下午去医院拍个片子。然后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都感无趣,陆续散去。
袁雨潇也骑了车离开石梁塘往刘家岭税管站去,一路上重三倒四地想着怎么清除那一肚子问号。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一接,正好就是金道通找他的电话。
我一估算时间你应该到了税管站了!金道通说。
嗯,我确实刚刚到!袁雨潇对他的估算表示由衷的肯定。
你看我牛皮不……
你找我有事吗?他切断他的话。
今晚一起去河边散散步怎么样?
好啊!这一句他答得不假思索情动于衷十分畅快,这提议正好挠到他的痒处了。
显然,说是“散步”,他知道,应该是金道通有话想与他说了。而他恰好是渴望与金道通有一次交流。
通完话后,已经是午饭时分,他有些没情没绪的,到街上买了一瓶啤酒,二两油炸花生米,把午饭对付了。
酒至半酣,人仿佛云中漫步时,他竟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在刚才冲突最激烈,他的软肩章被拉扯下来的时候,那缕熟悉的桂花清香飘过他的呼吸,仿佛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错觉,他现在感觉不太真切了……
怎么会是那个时候,那个地方?
不过,现在想这些,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晚上,袁雨潇与金道通在约定的地点见了面,两人几乎同时到达。
两个人刚刚见面,金道通也不寒暄铺垫,直接就问他对今天的事情怎么看?
雨潇扶着江边栏杆,向对岸远眺许久,最终还是长吁了一口气,先反问一句,我怎么看,重要吗?
你的看法,对事情的发展所起的作用,当然不重要,但作为我了解大家心理状态的一个渠道,也还算重要吧!金道通没有他这么多曲曲折折。
雨潇又眺了一会儿远,还是决定把问题还回去,你希望我怎么看呢?
对这样的回答,金道通并不见怪,他了解袁雨潇,并且他也习惯于站在主动的地步,依然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算了,所以,我当然希望你和我能站同一个立场。虽然你怎么站立场,其实决定不了什么,但是我仅仅是希望我们仍然能够像过去那样,是同一个战壕的好战友。
听了金道通这一席话,有一刹那,雨潇以为自己会有一丝丝感动。
但是他居然没有。
无它,只因为有一个于晓鹭阻隔在他与金道通之间,金道通无论怎么做,他们都回不到过去。
况且,就事论事,除非今天的事他一开始就没有参与,既然参与了,他只能是与孟坚他们同一战壕了。
雨潇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直视着金道通,语气平稳地说,这件事,可能我很难站到你的立场上去,如果我们像今天这样的重大挫折,你都可以听之任之,以后我们怎么样管理好那个服装市场呢?
金道通一笑,一件这样的事就可以影响到今后管理市场,有点夸张吧。你不要被孟坚洗了脑了!
我如果真被洗脑了,那也是被你洗脑了才对啊!想一想,你以前是怎么管理石梁塘市场的呢?雨潇也报之一笑,金道通脸色轻轻一变。
孟坚说在服装市场上栽了跟头,不搞回来,以后不好开展工作,那语气,我闭着眼睛就像听你以前在说类似的话!雨潇一旦把话说开了,也就不再犹豫,哗啦哗啦全倒出去,现在孟坚——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参与者,遇到与你的同样问题,你的想法怎么不一样了?我一直在想,这是因为你和孟坚有宿怨呢,还是因为你现在和以前所处位置不一样,失去了那种锐气呢?
金道通居然笑了,大概……兼而有之吧!你还是很会想问题的嘛!他也扶着栏杆,望着对岸,以前是个楞头青啊,现在……就是感觉肩上压力比较大了,做什么事都会前瞻后顾一点……
雨潇默然。他得承认金道通说的完全正确。
你们这次擅自的行动是错误的,作为朋友,这个我得让你心中有个数。虽然杨小平后来有很过分的行为,但事情的起因是你们的轻率引起的。我下午就这件事请教了一个法院的朋友,他认为杨小平——或者说杨武禄并不构成抗税罪的。至于后来杨小平的寻衅滋事,这个很不容易界定,还需要充足的证据。所以,我劝你不要赶这趟浑水,及时抽身而出为好。金道通缓缓地说。
抽身?这是不可能的!袁雨潇心里斩钉截铁地说。但他的脸上却浮出微笑来,那你说,我怎么抽身出来?
什么写材料写证词那类事,又没有什么谁能够硬性命令你,你何必跟着瞎起哄,实在面子上磨不开,借着工作忙拖上一拖,或者写起来语焉不详,消极应付一下,都行啊。
雨潇继续微笑,我没那么重要!少了我这一份证词,什么都没影响!
金道通也笑了,这个我明白,我不在乎结果,但还是很在乎你的态度的。
雨潇敛了笑,再一次扶着栏杆远眺对岸,那么当初调我去刘家岭时,你在乎过我的态度么?
金道通也沉下脸来,我已经说过,那是个组织决定!
好吧!雨潇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你晓不晓得我与于晓鹭曾经的关系呢?
金道通对这个斜刺里杀出的问题真是毫无提防,瞠目不知所对,雨潇还真没看到过金道通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由有些歉然地说,你可以不回答!
金道通挠了挠后脑勺,又挠了挠脸颊,再挠了挠脖子,弄得雨潇也浑身上下痒痒起来。
没什么,我当然要回答!金道通终于把心情挠得平静下来,实事求是,我当初确实是不晓得——甚至可以说,到你现在问出这个问题为止,之前我都不能完全确切地晓得,因为……想必你应该可以理解,晓鹭不会亲口对我说这件事!所以,你这一问,与其说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个答案,我一直的困惑也解开了!
雨潇双肩莫名地一松,这个答案其实一直在他意料之中,也一直在他希望之中。
他也听到对方骨节哗啦一松的声音。
是的,对于金道通而言,这个迟早要挑破的水泡不由自己动手,而由袁雨潇来挑破,是最好的。
雨潇却又继续没事找事庸人自扰地开始多嘴,假若你当时晓得我和她的关系,还会不会去追她呢?
金道通在轻松中变得格外爽快,站在现在的立场上,我当然说,我会,一定会!因为我喜欢她嘛!
雨潇点点头。他欣赏这种坦诚,而且,这也是对晓鹭的莫大肯定。
也正因为如此,心底突然有一种针尖扎到一般的刺痛,细小而清晰。
晓鹭那清秀的脸,从未像此时一样扎痛过他的心。
他与金道通,只能渐行渐远。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并同时从金道通嗓子眼里听到了回声。
大概孟坚会要求你们尽快交送证词材料吧?金道通不待雨潇回答,接着又说,我想你一定是那个及时认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所以今晚也不能太耽误你的时间,我们散了吧,你早点回去写材料去。
谢谢!雨潇对金道通的善解人意由衷的感谢,其实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也就是半小时之内的事,况且他也是习惯了熬夜的人,再说孟坚也给了三天时间。
他本想说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继续聊下去——但一转念,才发现继续聊下去将会很尴尬了。
因为他们的话已经说完了。
想及此,才发现金道通其实是给了双方一个现成的台阶。
真的,至少今晚,他们已经无话可说!
可以想见,今后能说的,也极少了——除了纯谈工作。
临别时,金道通邀他明晚一起打羽毛球,他强烈意识到这个邀请不应拒绝,但话从嘴里出来不知为什么违背了他的这个意识而转了弯,唉,你晓得我好静不好动,尤其是对所有的球类活动都从来没有感兴趣过。
这其实是一句大实话,虽然极其不合时宜。
金道通锲而不舍地说,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啊,有些事情不尝试一下你哪知会不会感兴趣呢,有一个可以锻炼好身体的兴趣绝对不是坏事!
他略为思忖一下,居然还是回答,再说吧……
金道通不再说什么,直接去开车锁,然后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雨潇回家当晚就写完了证词,也没等待三天,次日就把自己的证词材料送到孟坚的税管站。
孟坚翻着他那厚厚一叠信纸,说,到底是秀才,写得多快好省。他们都说忙,凌嘉民还说他手痛写不了,我就奇怪了,他手痛不晓得口叙,让肖桂英代笔啊。
雨潇才想起竟然忘记了凌嘉民的伤,便决定晚上去看看他。
我怀疑他在耍滑头,不想写!孟坚有时候是一定要说出来而不憋在心里的。
不至于吧。
他就是这么个性格的人!孟坚很坚持己见,我们这个事,金道通要干扰那是正常的,如果我们自己内部都不能齐心,那就没得玩了!
他觉得孟坚这个人是很优秀,却实在是少了一点人情味,这点和金道通似乎类似,也许优秀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晚上,他提了一袋水果去凌嘉民家,刚到门口,却迎面碰上从他家里出来的肖桂英。
他向她说明来意,肖桂英笑了,说凌嘉民应该没大问题,他现在不在家,有人约他打羽毛球去了。
他这一惊,手中提的水果都差点掉到地上,便问凌嘉民跟谁打羽毛球去了,肖桂英也是扑了个空,不知道是谁,凌嘉民的爸爸说是一个高个子的同事,也叫不上名字。
雨潇自然知道是谁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提着这一袋烫手的山芋,不知道应该进去呢,还是打回转。
肖桂英看他那进退失据的尴尬样子,扑嗤一笑,说凌嘉民既然没什么问题,还是把水果提回去算了。
这个……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你这人就是心眼实,所以那么多人,祝小光独独选了你!
祝小光独独选我?什么意思啊?
当初祝小光去刘家岭当站长,在六七个人可选的人中,选了你跟他搭档啊!这个你怎么不晓得,凌嘉民没跟你讲过?这个小广播也有忘事的时候!
还有这个事?我不知道!
他又一次大吃一惊,最近的他让吃惊的事情有点多。
肖桂英捂着嘴笑了,我是凑巧那天正好在办公室,凌嘉民当然是从我这里晓得的啦,好像还是有几个人晓得的,我还以为你早就晓得了呢——幸亏这还不是什么大事情。听人说你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回可领教了。
这到底算不算得什么大事情呢?他心里开始不停地掂量。他与金道通的裂缝,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但是现在,有了于晓鹭这条鸿沟之后,以前那些所谓的裂缝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这个意义上说,现在这也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以金道通的性格,以自己的性格,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有甚至越来越多。
这个事情竟然是祝小光挑选的结果!
如此说来……
可以说,自己是误会了——或者说冤枉了金道通。
他并不想以不知者不罪原谅自己,当大家都知,而独他不知,这至少说明自身是有问题的。不过——另一个问题是,金道通也欠了他一个解释啊,既然事情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解释呢?
甚至于直到昨晚,被他锐利地逼到那个份上,他也不解释。
细细一想,却又释然。
金道通那性格事事要占上风的,怎么会低三下四?尤其是成了他的上级后,天生的自尊心加上领导的尊严感,越发不允许他解释了。宁可做恶人也要做强人,这是他的信条。
是不是又应该金道通作一次交流呢……
他呆在那里一肚子官司,肖桂英还以为他纠缠在进不进门这事上,笑道,你这人就是有点粘粘乎乎,这点小事就能难半天,要进就进,要走就走,有什么好想的!
雨潇猛醒过来,尴尬地笑一笑,既然提来了,没有提回去的道理,我还是送进去吧。
他童心忽起,恶作剧地想,凌嘉民你装手痛,我偏来送东西看望,也让你良心难安,不好意思一回。
肖桂英见他依然要进凌嘉民的家门,少不得陪着他,此刻她近乎以半个主人的姿态在凌嘉民家里接待他。他自然无心多坐,一口气喝了肖桂英泡的茶,便行告辞,热汗流了一身。
这时一肚子官司还在胡乱地纠缠着他,打开自行车锁竟楞在那里不动。肖桂英和他一起出来,正待告别,见他这副尊容,便笑问他发什么呆。他有些突然地冲口问,你喝不喝啤酒的?喝的话,我请你去吃宵夜!
肖桂英像看怪物似的打量他半天,笑着说,请我喝酒?这不像你的所为了!
哦?他眉毛一挑,应该怎么样就像我的所为?
嗯……循规蹈矩,还有……独往独来……
我是这样的人?他有些讶异,或者说,他对肖桂英如此了解他很讶异。
反正,不是在外面请人喝酒吃宵夜的人!
这一句话不知挑歪了他哪根筋,变本加厉地说,要不,我先请你去跳舞,然后吃宵夜?
肖桂英也变本加厉地瞪大眼睛,今晚你受什么刺激了,不至于扑个空就要玩世不恭吧!
肖桂英冲出这么一个成语把他给逗笑了,有点不知所措。
肖桂英见他这样子,竟有些歉然,我既不会跳舞,也不能喝酒,如果你真想这么做,我带你去黄洁莹家,你邀她去跳吧,她可是个舞精!
雨潇摇摇头,算了,我只是一时兴起,正好碰上你,若为这事特意去邀谁,太着相了。
肖桂英笑道,你这人啊,我也不说你有点怪吧,可能你是生错了年代,你应该生活到古代去。
他平时和肖桂英没打过什么交道,今天这么无意的聊了几句,感觉看见了新世界,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你这人,怎么说呢,其实挺……透明的……肖桂英好像一时找不到适当表达意思的语言一样卡了一下壳。
肖桂英平时较为低调,雨潇对她没形成太多印象,只大致觉得是比较温婉浑厚的一个人,今天才发现她温婉浑厚中似乎还藏了几许敏锐。此刻想着,自己对她还一知半解,而她眼里的自己却是“透明”,自己在明处,人家像游击队一般在暗处,这感觉无论如何也不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