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嫂就是花嫂,答应替云开山找个铁匠,就能给云开山找来个铁匠。
诚然,因为一串预料之外的事,这铁匠来得的确稍微晚了一点。
这当然也怨不得谁。
毕竟,江湖上的事,无论谁,都有把不准的时候。
况且,相比较与云开山遭遇的这些一看就显得粘粘连连没完没了的闹心事,请匠人请迟了的这种针头线脑般的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他也知道,花嫂这个院子看着很是寻常,干的也不过是些拿着银钱买些快活的勾当。但到底是花嫂的地方,总之有些不同寻常,只要这地方出现江湖上的勾当,所有看着跟江湖无关的人都会立马消失。可一旦这种刀光剑影中人命卑贱如草的勾当结束了,她们又会在第一时刻钻出来,继续经营属于她们的勾当。
现在,院子里算是安定了下来,所以,花嫂答应给找的人,找来了。
真难为花嫂了。
这么苦瘠又偏远的山窝,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一个真正的铁匠。
好像那个铁匠就藏身在花嫂院子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般,只为关键时刻,只听得花嫂一声呼唤,铁匠就能即刻现身。
一同现身的,还有那一堆看上去颇为笨重的铁匠家伙什。
这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匠。
皮肤黝黑,身材匀称,不高不矮的个子,隔着厚重邋遢的破皮袄都能感受到的精肉疙瘩,一看就是经常抡惯了铁锤又搬动重物的。
反正,就这么个其实并不起眼的中年汉子站在面前,莫名就让人觉得很是踏实。
仿佛他手里就没有搞不定的物件。
老狼寻思着,又看了看那双手。
这当然是双粗糙的大手,粗如松根的手指,厚之又厚的老茧,果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一般都不是话多的人。
尤其是一些手艺高超的匠人,尤其如此。
这铁匠自然不是个话多的人。
抬头看看老狼,又看看云开山,再看看两个精壮后生抬着的云开山那柄长杆浑铁描金大刀,也不答话,顺着花嫂手指的方向,三下五除二,已然在西边跨院里支起了打铁摊子。
等老狼赶过去的时候,炉火早都生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人到中年的铁匠居然也脱了衣服,只围了一条牛皮围裙,结实异常的臂膀露在外面,简直像头剃了毛的大腱牛。
看着光膀子站在雪地上的铁匠,老狼不觉也是吃了一惊。
一阵寒意袭来,他都想忍不住打个冷战。
再看铁匠,却早摆弄起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巨大的铁锤提在手里,就像是拈起了一根灯草。
“咻!”一声呼啸,仿佛雪地上卷过一阵狂风。
老狼当然知道,这是闪电的声音。
却说闪电,这些日子待在花嫂的马厩里,也亏得她手下那几个后生细心照料,本就生得雄壮的闪电被养得膘肥体壮,一身火炭也似的红毛,简直红得发亮,愈发显得丰神俊逸,乍一看,真像是一道夜空中的闪电了。
又像是一匹下凡的天马。
如此神威,难怪,一声呼啸,气势如虹。
老狼看一眼正在忙乎的铁匠,转身走到了闪电身旁。
闪电正大口嚼着马料,看见老狼走来,显得异常兴奋,一甩鬃毛,仰起脑袋打个脆亮的响鼻,就把个毛茸茸的大嘴直勾勾冲老狼蹭了过来,左蹭右蹭,早弄得老狼一身的黄豆渣子。
老狼拍拍闪电的脑袋,当然并不在意。
亲热了一阵,老狼随手抓起根木棍,替闪电拌了拌草料。
一搅,老狼就发现花嫂果然实诚。大冬天的,虽然喂给闪电的是干草,却筛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土灰、也不见一根发霉的衰草,并且,又在干净异常的干草中,豆菽之类的精料加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闪电显然对此很是满意。
它一见老狼将槽中草料拌匀实了,脑袋一低,张开个血盆大口就狂嚼了起来,一点都不客气。
一边吃,还不忘斜着眼睛看看拴在隔壁马厩的几匹劣马笨驴土骡子,一脸的得意。
当然,那些牲畜吃的,不可能有闪电这般丰盈,更不可能有闪电这般精致。
老狼看着,忍不住笑出来声。
看来,世上有些东西,人兽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
人世间的一些规矩,很多时候,照样会不折不扣地出现在兽与禽的世界里。
对于闪电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兄弟,老狼有时也不免有些遗憾:遗憾这兄弟不会说话。
不会说人话。
但这种遗憾多半时间也是转瞬即逝。
毕竟,很多时候,真要交流的时候,是用不着说话的。
何况,这世上,很多人话说得无比好听的,往往就能干出些野兽都不忍心干的事。
闪电嚼着精料,估计并没有想这么多。
它左看右看,不经意间一抬头,跟那个举着铁锤的铁匠打了个照面。
突然,正吃得起劲的闪电一下子停了下来,两只耳朵高高耸起,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身材健壮的中年汉子。
盯了半晌,只觉得脚下一震,老狼看见闪电那巨大的马蹄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刨向了地面。
“无妨!”老狼轻轻说着,随手拍了拍闪电的后背。
四目相对的瞬间,连老狼都不觉一惊:那眼神,哪里是一匹吃草的马,简直就是头下山的猛虎。
铁匠果然手艺高超。
虽是一个人在忙活,却好似浑身上下全长满了手一般,支炉具、拉风箱、化铁水、翻砂模,夹钢捶打、煅烧淬火、削切研磨、抛光镀金,繁杂异常的工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饶是一个粗笨的手艺匠人,精彩处,竟让人忍不住要喝声彩了。
半天功夫,九个硕大的铁环,已然装到了云开山的大刀之上。
又因为镀了金,一眼看上去,跟云开山之前装在刀背上的纯金刀环别无二致,做得堪称是以假乱真、天衣无缝。
眼看铁匠一只手拎着大刀走进来,一声不响却又不失恭敬地双手将刀呈送给云开山,云开山那张大黑胖脸上,明显闪过一阵不太一样的颜色。
丈把长短又粗重异常的大刀,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居然拿得这般轻松。
须知,放在日常,除了他云开山云爷,这刀可是需要两个精壮后生费力来抬的。
铁匠显然并不知道一把刀后面这么多的文章。
他看见云开山接过刀后并没有出声,也没有言语,就站在那里,冲云开山一抱拳,行了个礼。
“劳烦壮士,多谢了!”见云开山光瞪着个眼睛不出声,老狼装作很是随意的样子走到铁匠面前,道声谢,也冲铁匠拱了拱手。
“多谢大侠谬赞!能入得大侠法眼,是小人的荣幸。”铁匠一开口,这声音也跟他人一样沉稳。
也幸得他说了这么一句,若非如此,真要让人怀疑这铁匠是不是个哑巴了。
“大侠,云爷,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见云开山捧着大刀依旧不出声,那铁匠稍稍往前挪了半步,不动声色地问道。
“此间并无别的事端,壮士请便!”估摸着云开山依然不会出声,老狼说着,对着铁匠随手摆出个“请”的姿势。
“多谢大侠!”铁匠嘴里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云开山看见铁匠待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不由得脸色一沉,瞪大眼睛盯住了铁匠。
“壮士不必担忧,都跟花嫂交代过了。”老狼说着,又冲铁匠抱了抱拳。
他当然知道,这铁匠站着不走,是等着要赏钱。
不过,看云开山的脸色,显然并没有这个打算。
“多谢两位!小人先行告退。”铁匠听老狼这么一说,眼睛一亮,躬身退了下去。
“好手艺!”老狼看着云开山抓着大刀不出声,悄悄走上前去,摸了摸铁匠刚刚装上去的刀环,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咔!”老狼随手一弹,那碗口大小的刀环瞬时砸在厚重的刀背上,一声脆响,已然似有一股杀气喷涌而出。
不过,铁打的刀环,自然没有金环那般清脆。
即便镀了一层金,也到底还是铁环。
云开山听见老狼的赞誉,转过脸瞪了老狼一眼,赌气似的将刀举起,用力一抖,又发出一阵生硬的响动。
这会,这声音又无端让人觉得格外冰冷。
再看看云开山,他的脸色也跟钢铁一般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