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兄，不妨先歇息几日。剩下的事，待养好了身子，再做理会。”老狼好像并没有看见云开山那张大胖脸上的风云变幻，打发走了铁匠，独自走到桌前接连灌了十数碗酒，搁下青釉海碗，冲云开山一抱拳，转过身的瞬间，只觉得一阵凉风掠过，人早站在了大门口。

门外，自然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时值午后，一缕冬日的阳光斜着洒下来，铺满积雪的小路，一眼看上去，竟也有了些别样的景致。

那道阳光越过地面，一路往上爬去，渐渐爬到了黄土夯成的围墙上，淡淡的黄色，又有了一丝温暖的韵味。

但老狼显然并没有闲心去欣赏这塞北边地的冬日风光。

此刻，他眉头紧锁，紧紧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一条铺满积雪的小路就展开在老狼的面前，穿过七拐八拐的小山村，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荒野。

比远方更远的远方，与天相接的地方，也是一片白色茫茫。

阳光正好照在路面上，因为人迹的稀少，那不知积压了多久的积雪便显得格外白、格外亮。

白亮亮的雪地上，此时，正有一串红色的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也跟着小路的方向，消失在目力所及的尽头。

老狼盯着地上的红色，他当然知道那是一滴一滴滴落下来的人血。

那血迹虽然只有粟米大小，但映照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白雪红血，看上去也足够明显。

也幸得这两日都是难得的晴天，没有下雪、也没有刮起狂风，因而，这一长串鲜红的血迹，便保留得格外完整。

这当然是老狼所希望的。

看了半晌，老狼终于抬起了头。

他还是站在那里，像往常一样仰着脸眺望着远方的山峦，脸上已然是一片澄明。

本来下雪之后的荒原，是不好走路的。

毕竟，厚厚的白雪覆盖了一切的时候，很多原本可以拿来做标记的东西也会跟着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贸然走上去，难免会走错了路。

有时也不免会误入歧途。

所以，在一些关键的时刻，抑或一些关键的地方，要走长路，最好还是有些鲜亮的标志的好。

如今，一个异乎寻常的标志就展现在老狼面前。

足够明显、足够独特。

遥望远方望了半天，老狼悠然收回目光，随意伸出手整理了下扎在腰间那根粗布腰带，拔腿就踏上了小路。

他的脚步一开始似乎还有些沉重，可走不出五里路，身形已然轻松地像是要飞起来了一般。

连日的困顿，老狼的确有些疲倦了。

虽然经过一夜的安歇，又吃了花嫂精心准备的烤肉喝了花嫂珍藏的老酒，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太过疲惫的时候，一日半夜的休憩，是不容易让人彻底恢复精气的。

幸好，对老狼来说，荒郊野外，一个人安心走路，就是最好的歇息。

这不，在寥无人烟的雪地上走了这么久，老狼满脸的疲惫之色早一扫而光。

虽然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粗布单衣，可他的脸上早泛起了鲜活的血色，冷峻的面庞，渐渐地，就有了那种健壮旺盛的年轻人特有的魅力与光彩。

他当然还很年轻。

年轻到一双深陷的眼睛只要安静下来，就像是凌晨时分天上的星宿一般，闪亮、纯洁，清澈、透明，似乎从来没有沾染过半点尘俗。

老狼走在雪地上，越走越显得身轻体健，一双穿着破洞靴子的大脚踩在铺满积雪的小路上，简直就要飞起来一般。

走着走着，连脚印都变浅了。

这时的老狼，似乎早已是贴着积雪御风而行了。

仿佛他那八尺长短的身材如今只剩下三两重。

之所以还站在这片白雪覆盖着的黄土地上，全然是因为还有一线尘缘相牵。

渐渐地，连脚印似乎都看不清了。

但无论走多远，地上的血迹却依旧耀眼。

有那一串长长的血迹引路，老狼当然不用担心会走错路。

他也用不着像普通人一样，害怕在这无边的荒原上迷路。

因为他就是经常走惯这种路的。

其实，这种地方，很多时候并没有可供人走的路。

但对于一个狼一样的男人来说，了无边际的荒野，才是更加适合他适足或者驻足的地方。

他只是担心找不对他需要去的那个地方的路。

一时间误入了歧途，虽然可以返回来重走，但浪费掉的时间，却是再也无法找回的。

而时间，自然是珍贵的。

也幸得这血迹小之又小，若非如此，如此之长的路，恐怕等不及走到那个定然要走到的地方，那人可能倒是先死掉了。

一个人身上的血，毕竟有限。

但血迹自然也不能太小。

太小的血迹也意味着太小的伤口。

太小的伤口，走不了几步就会自然痊愈，显然无法在雪地上留下足够的痕迹。

得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一个恰到好处的伤口，当然离不开恰到好处的一剑。

想到这里，老狼宁静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个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笑容。

那笑容当然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紧接着，他那双浓墨画就一般的眉毛又皱了一下。

都是活生生的人，一样的性命，用这种方式做成标记，确实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

幸好，这世上，有些人本来就是应该被杀的。

有那么一群人，虽然看上去的确长得很像人，但确实该死。

老狼沉思着，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路。

跟他预想的略有不同：这条路，出了村落，却偏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当然并不重要，因为偏的路，也是人走的路。

老狼望着一直通往前方的路，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条路到底通往何方，却一时也搞不清楚他要去寻找的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去这么个地方？

塞外边地，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的天气，到处又被厚之又厚的积雪所覆盖，这种情况下跑去那个地方，显然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毕竟，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那个小镇。

早已废弃的小镇。

老狼略带一丝惆怅地望着远方，然而脚步依旧很是轻捷地走在路上。

甚至都不用再盯着地上的血迹。

尽管那血迹明显依旧。

因为这条通往镇子的路，老狼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熟悉到就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熟悉镇上的每一间屋子、熟悉镇上的每一个角落，熟悉这小路旁的每一块石头……

当然，最熟悉的，莫过于那穿过镇子的那条街道尽头的王记酒店。

想起王记酒店，突然之间，老狼只觉得鼻腔里一酸，眼前早已是一阵模糊……

也罢！也罢！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过去的，终归都过去了，想得再多，无非是徒增烦恼而已。

何况，连废弃的王记酒店，都早已是被人一把火彻底烧成了一堆废墟。

放火的，却又是老狼前手刚刚接济过的一群故人。

一群在那个贫瘠之至的小山村里拼命挣扎着只想活下去的故人。

当然是一群极其卑微的人。

而这群想放火烧死前手用五百两银子接济他们的老狼的故人，一转眼，又让别人给围起来宰杀牲畜一般屠杀在荒原之上……

哎！越想越乱、乱之又乱，剪不断、理还乱，越剪越乱、理了还乱，人生在世，何以如此之乱？乱上加乱，除却乱，剩下的还是乱……

“哎！”老狼仰面朝天，长叹一口气，伸出一只手，使劲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又大张着嘴猛吸上几口干冷的空气，一下子屏住呼吸，眼看憋得快要窒息了，一口气舒出来，仿佛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内的浑浊之气一下子全吐个干净……一番折腾下来，看着眼前的雪地又变清晰了，老狼突然觉得整个人也跟着轻松了下来。

“敢问足下可是郎大侠？”一个身着青衣的童子很是奇异地出现在眼前的雪地上，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大红描金的帖子，恭敬有加却又不谗不媚地站在那里，一开口，便觉得已然身在云天、远离尘嚣了。

“敢问仙童，所为何事？”老狼看着谦谦如玉的童子，双手一抱拳，行个礼，也不卑不亢地说道。

“大侠在上，家师有令：命小童在此恭迎大侠！家师已在前面镇子上王记酒店内备好薄酒，恭迎大侠莅临！”那童子抬头望着老狼，一口气说完，将个帖子递到老狼手中，拱手一揖，早转过身，飘然而去。

看那轻盈的身子，真像是那个世外洞府内得道的仙童了。

老狼手里拿着帖子，依旧望着童子的背影，不得不说，方才这一幕，实在有些太出乎人的预料了。

恭候？来破落镇子这件事，他老狼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个童子口中的“家师”何以得知？并且，茫茫雪原，他怎么就知道老狼一定要从这条不是路的路上走过……

老狼琢磨着，又回想起了童子的话。

突然，他浑身一阵，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