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闺儿穿上衣裳,笑道:“你咋一回不如一回了?可是当了队长,又勾搭上了谁?看来还得让二奎给你多炒几盘腰花儿。”
杨东将手枪别在腰里,冷哼道:“哪是我不行?那是你越来越骚,越来越浪了!”
蓝闺儿娇笑道:“女人浪点儿不好吗?俗话说的好——女人一浪,脸上生光;细皮嫩肉儿,赛得过娘娘!”
窗外树影晃动,像有人举着灯笼在照。
杨东低声道:“五麻子回来了,往后得换个地方。”
蓝闺儿忙道:“你是怕他冷不丁的闯进来,看个正着?”
杨东淡淡道:“这种事,他那样的人干得出。毕竟一些事不能满世介宣扬。”
蓝闺儿紧着又问:“你怕他?”
杨东双眉一挑,冷声道:“我咋怕他?他只会欺负傻糊子那样的残废和唐二子那种没主儿的怂包。”
蓝闺儿道:“五麻子这几天老是去饭馆儿,昨儿个还送了两条鲤鱼。”
杨东凛声道:“你是说他想心思你?他要是真敢,你就叫二奎烧锅热油,泼到他脸上!”
蓝闺儿嬉嬉笑道:“二奎那个怂蛋敢做这样的事?他要是敢,早拿热油泼你了!”
杨东诧异道:“你是说二奎他知道……”
蓝闺儿笑道:“二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事,比炒菜还要大!”见杨东默不作声,蓝闺儿眸光一闪,又道:“从关东和我弟弟一起来的那个樊智,这些日子也总到饭馆儿捧场。”
杨东点头道:“他有点儿本事,到了盐务局,没多久就当上了局长的秘书。如今在局里,他能当局长小半个家。”说话间,瞟了眼蓝闺儿,淡淡道:“他与你也有一腿?”
蓝闺儿吃吃笑道:“他那东西,白白细细的,只有你的一半大!”
“二南,到嫂子屋里来,嫂子酱了几个肘子,你来吃一个。”蓝缨儿站在门前,满脸是笑,招呼着刚刚进院的杨南。
杨南笑道:“嫂子炖的肉真香,还没进院儿,就满鼻子香味儿。”说着走进蓝缨儿房中,见桌上大盘中摆放着几个酱好的小肘儿,刚要上前去拿,就听跟在身后的蓝缨儿曼声说道:“先别急,嫂子肩膀有点儿疼,你先给嫂子揉揉。揉完了,你再敞开儿吃个够!”
“这哪成……”杨南连忙回身,面露为难之色。
蓝缨儿一屁股坐在春凳上,轻轻一晃肥颤的身子,忙是笑道:“这有啥呀!老嫂比母,最是暖心,你来就是。”
杨南支吾道:“你又不老,才大我三岁……”
蓝缨儿一个眼神抛去,柔声道:“嫂子年轻还不好?别有啥顾虑,你快过来。”
杨南满脸通红,犹疑着走到蓝缨儿身后,低声道:“嫂子你哪疼?”
蓝缨儿娇声道:“肩膀,倆肩膀都疼。快,快给嫂子揉揉。多使点儿劲儿,让嫂子轻快轻快。”
杨南两手放在蓝缨儿肩上用力揉着,蓝缨儿嘴里发出低低呻吟声。
杨南停下手,忙道:“嫂子,我弄疼你了?你这声儿,我听着心里发毛。”
蓝缨儿娇笑道:“嫂子不疼,你揉得正是火候儿,嫂子受用得很。快,好二南,别停下,快使劲儿给嫂子接着揉!”
杨南一边揉,一边憨声道:“嫂子,你肩膀上咋这么多的肉?”
蓝缨儿“咯咯”笑了两声,娇声道:“嫂子肉多的地方可不在肩膀上,过后你就知道在哪了。”
杨南又揉了十几下,蓝缨儿笑道:“行了,省点儿劲儿,用在正地方。”说着一偏腿儿,迈过春凳,一把抱住杨南。
杨南大惊,推开蓝缨儿,退开两步,脸上涨红,颤声道:“嫂子,你……你要干啥?”
蓝缨儿娇笑一声,温言道:“看给我弟弟吓得,你有啥怕的?这是你哥让我做的。”
杨南更是惊异,忙道:“这是我哥让你做的?为啥?”
蓝缨儿眸光闪动,低声道:“你哥不生养,和大香成亲几年,大香也未开怀。起先还以为是大香的毛病,后来找大夫看了,大夫说大香没毛病,又给你哥一号脉,才知是你哥身子底下的事。”
杨南瞪大眼睛,紧声道:“真的假的?咋没听我哥说过?”
蓝缨儿笑道:“嫂子的傻兄弟!这样大的事,嫂子还能骗你?这种少脸丢面子的话,你哥哪能开口跟你说?”
杨南紧着问道:“找的哪个大夫?可是镇上的敬斋先生?”
蓝缨儿笑道:“又说傻话!看这样的病,能找镇上的大夫?那不得传得哪哪都是?是你哥从宁沽那边儿花大价钱请来的先生,偷偷在家里看的。”说着走到杨南近前,低声道:“我和你哥成亲的日子也不短了,我仍没怀上,外面已有风言风语,说你哥别看身子骨壮,其实就是个骡子。你哥脸上挂不住,才想出这个主意。如此一操办,将来我生了孩子,也是咱杨家的血脉,还可封住外人的嘴,也算一举两得。”说着脸上一沉,低声叮嘱道:“这样的事,只能做,不能说,就是和你哥也不能说,说出后,咱仨都挂不住脸。”
杨南脸色更红,低声道:“嫂子,我记住了。”
蓝缨儿娇笑道:“看把我兄弟臊的,脸像块红布,一看就没碰过女人!这不要紧,到了炕上,嫂子手把手教你,当即你就变成懂门儿熟路的男子汉!”
“打,给我往死里打!日,给我往死里日!媳妇娶进门,就是用来打、用来日的!你咋还不赶快打!你咋还不赶快日!你想气死我!……”厢房中,传来阵阵嘶哑狂躁的嘶嚎声。
刘八缸手拿一块干洁微湿的麻布,小心仔细地擦拭着院里这八口大缸,直到上面全无一丝污垢,这才停下手来。干洁一新的八口大缸,在刘八缸崇敬膜拜的目光中,在明媚温和的阳光下,闪着墨黑的亮光。
刘八缸投洗过麻布,搬来一个大大的木盆,放在缸下,取下厚重的缸盖,将缸中的腌菜,一个一个地小心捞出,放入缸下的木盆里。这期间,生怕腌菜的汤汁溅到缸上。待木盆装满后,刘八缸腰背微弓,吃力地搬起木盆,搬到前院杂货店门前,摆在摊位正中的位置。
大利低着头,从主街方向走了过来,在摊位前停下脚步,对刘八缸道:“买倆咸菜。”说着将零钱放在了摊位上。
傻糊子一身崭新的青布裤褂,精神抖擞,满面春风,站在摊位的对面,对大利喊道:“表侄买八缸的腌菜,是自个儿吃啊?”
大利脸上一红,忙回身道:“是给我妈买的。”
傻糊子虚点一步,身子一个颤颤,一把扶住身旁的槐树,这才站稳,掸了掸衣襟,笑道:“表侄在北海化学上工,每月大洋八块二毛五。这八块二毛五的工钱拿回家,往你妈手里一递,你妈给你多少零花儿钱儿?”
大利脸色更红,不再言语,回身接过刘八缸递来的腌菜,低着头走了。
秦永恩身穿一件补丁罗补丁、已难分辨本色的夹袄,扛着镢掀,快步从南边走来。
傻糊子又一掸衣襟,笑道:“老恩子,今儿个下地干活儿,怀里揣着的是啥面儿的饽饽?要不今儿个开个荤,买上半个八缸的咸菜,表兄帮你出一半儿的价钱,你看咋样啊?”
见秦永恩直着倆眼,径直北走,并不搭理自己,傻糊子哈哈一笑,大声道:“我说老恩子,几天儿没见,咋成了直眼儿鞑子?扛着铁锨,急着往北边儿赶,是去北山挖金子?还是去北山挖银子?”
冯大来子身着一袭宽大的长衫,大步走到刘八缸的摊位前,买了几个腌菜,刚要离开,便听傻糊子在小街对面喊道:“我说冯大,你跑哪去了?刚才大鸡形满市介找你。找不着你,急得他连打了七个把式,外加六个倒毛儿,一溜烟儿地去了大河边儿,估计是问河里的老帅儿去了。”
冯大来子笑道:“糊子,今儿个是啥日子?咋没背粪箕子?可是接到了娘娘的懿旨,要斋戒一日?”
傻糊子道:“冯大,大鸡形真在找你。不信,你问问八缸?”说着对刘八缸喊道:“八缸,刚刚大鸡形是不是来过?买完腌菜,是不是找过冯大?”说话间,一瘸一颠,过了小街,到了摊前。
刘八缸对冯大来子道:“表叔,我表兄真没瞎说,刚刚大鸡形真找过你老。”
傻糊子大笑道:“秋介树上掉黄果儿——这不就是(柿)了!”说罢,眼神一闪,紧声问道:“我说冯大,你可知大鸡形为啥找你?”
冯大来子笑道:“粪箕子没在身上,你就说不出啥有味儿的话。”
傻糊子一本正经道:“大鸡形不是又娶了一房小媳妇?他对那个长着黑边儿小白牙儿的小媳妇说你冯大射箭有多准,说你射中过耗子屁眼儿蚂蚱的球,小媳妇死活不信。这不,大鸡形就逮了一只耗子仨蚂蚱,满街地找你,让你拿着弓箭,到他的李家园子,对着耗子蚂蚱射一箭,好让小媳妇看看你那瞎眼儿挑烟泡儿的箭法。”
冯大来子笑道:“糊子,你真是糖稀粘住了屌——咋往下扯蛋!”
便在此时,蓝星儿与樊智并肩从街上走来,到了刘八缸的摊位前,蓝星儿止住脚步,樊智跟着停下,蓝星儿向摊位上一指,赞道:“他这里的腌菜很不错,特别是喝完酒、吃了肉,再用它压口儿吃饭,更有一番独特的风味儿。”
樊智看向摊位上的这盆腌菜,平静道:“单看着也没啥特别之处。”
蓝星儿忙道:“北平九必居腌菜,天下驰名。我曾试过,秦沽刘八缸与北平九必居这两种腌菜,同放一张桌上,一口对一口的比较,登时就把九必居的比下去了。我买几个,大哥一尝,就知道了。上回在沈阳遇见的那个姜文阁,这次他去哈尔滨,特地带上了三十个,就是因为在别的地儿吃不到这等风味儿的下饭小菜儿。”
樊智点点头,静静道:“若是如此,定是这家有特殊的腌制秘方。”
蓝星儿摇摇头,低声道:“听说没有腌制秘方,能有这等风味儿,是腌制菜品那八口大缸的缘故。”
樊智淡然笑道:“这不成神话故事了!”
二人说话间,全不理会一旁的冯大来子等人。
蓝星儿掏钱买了几个腌菜,与樊智边走边说,向二奎酒馆儿的方向去了。
大生身着蓝布长衫,眉目疏朗,脚步轻快,从北街方向走来。手中的唢呐,在阳光下闪着铜光。
傻糊子笑道:“大生啊,拿着喇叭,又有活儿了?谁家的白事儿啊?”
大生道:“这两天没白事儿,刚才在北边儿找了个僻静所在,练了会儿喇叭。”
傻糊子道:“表叔看你也不用咋练了。就在当下,你喇叭吹得和赵达摩也差不哪去。”
大生脸上一红,忙道:“表叔你老这是啥话?我这点儿火候儿,哪能和我师父相比!”
傻糊子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沉声道:“喇叭吹好了,揽活儿更得长眼,可别像你三槐师叔,啥活儿都干,丢了饭碗!”说罢,抬手往南一指,扬声道:“就在那年,南塘庄陈三大人家的狗窜到街市肉案子上吃肉,被卖肉的一刀剁了。这可是天大的事!陈三大人谁惹得起!那个不长眼的卖肉的,最后给那条狗摔盆儿打幡儿,全套儿的执事,这事才算过去。三槐更不长眼,在发送那条狗的白事上,给狗吹了喇叭。打那儿以后,谁家有白事儿,都不再请他。你想想啊,得多没人心的人,还请他一个给狗吹过喇叭的吹鼓手发送自家年介人儿!如此一来,他不得不改了行,剃起了头,刮起了脸。还真别说,三槐就是个灵巧人儿,真是学啥会啥,干啥像啥,剃头刮脸的手艺,真不照当年喇叭吹得差。”
冯大来子道:“大生,别听你糊子表叔胡扯六拉。”随即对傻糊子道:“粪箕子不在身上,真压不住你这张糊子嘴!”说罢,向甄家园子那边去了。
傻糊子不再理会大生,对刘八缸笑道:“我说八缸啊,表兄和你商量个事儿啊。”
刘八缸闷声道:“表兄商量啥事?”
傻糊子笑道:“八缸啊,你那八口大缸是不是卖给表兄一口、两口的,表兄要是用它糟粪,那糟出来的粪,得是一个啥样的味道!到时江庄那个老地东来咱秦沽买粪,用嘴一尝,会对咱秦沽的大粪更加地稀罕,对能拉出这等大粪的秦沽人会更加地佩服,你表兄还可趁机从他兜儿里多挣倆钱儿。”
刘八缸这个名号,在秦沽已传了十代。无论哪一代,这家顶门户的人,都被称做刘八缸。这个名号的来历,据说源自一个传说。
二百年前,第一代的刘八缸还不叫刘八缸,而是叫刘八,开着一家规模不大的杂货店,勉强维持一家生计。一日晚间,已近子时,刘八与家人都已睡下,忽听门外有敲门之声,刘八连忙起身披衣,打开房门,见是一名车把式,手拿马鞭,站在门前,门前停着一辆两马篷车。见店里有人出来,这名车把式神色很是不耐,大声道:“客人进到你家这么久了,咋还不将车钱送出?”刘八一脸懵懂,忙道:“啥客人?啥车钱?”车把式怒道:“还啥客人?装啥相!今儿个早上,八个人雇了我的车,跑了整整一天还带一个大晚上才到你家,说是你家请的客人,还说车钱由你家来付,你少废话,我都等了大半个时辰,赶紧给钱!”见刘八愣在当场,车把式火气更大,大声道:“那八个人,七个男的一个女的,其中还有一个瘸子,我的车始终停在你家门口儿,他们此刻还在你家,你休想赖下车钱!”刘八为人老实,不想惹事,也吃得下亏,忙道:“这位老哥,实在抱歉,刚刚我们在屋里说话儿,把付车钱的事给忘了。您消消火儿,多少钱,我这就给您取去。”
刘八按车把式说的车钱把钱付了,关好店门,心想:咋就有这样上门儿讹钱的人?半个月的店算是白开了。随即又想:伤财免灾,这等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就此躺下睡觉,刚一闭眼,只见八人从前门鱼贯而入,走向后院,定睛一看,竟是传说中的八仙……刘八当即惊醒,知道刚才是在做梦。正要接着睡去,忽见后院隐隐闪出红光,以为后院失火,连忙穿衣跑到后院,见院中整齐摆放着八口大缸,讶异中走近一看,不由惊住——其中七口缸皆是满满的一缸银子,余下那口缸中的银子则是半缸。震惊之余,心中灵光乍现:那名车把式并未讹钱,真是送来了八人。那八人乃是八仙幻化而成,又施展仙法,留下这八口大缸和七缸半银子。这半缸银子,当是铁拐李留下的。
不论此事当真与否,反正刘八突然发迹,且在一处厅堂中,整齐摆放着八口黝黑闪亮的大缸,刘八也因此被人称做刘八缸。过了三代,家境已衰,到了六代,房产田产已变卖一空,仍是像祖上一样,开了间杂货店维持生计。只是祖上留下的这八口大缸仍在,一直存放后院。第七代刘八缸觉得这八口缸空着可惜,便用其腌些菜蔬来卖,谁知仍用往常的汤汁,腌出的菜品却是味道独特,人皆喜爱,一时刘八缸的腌菜,在秦沽、青芦一带颇为知名,价格也比普通腌菜高出许多。起初人们以为刘八缸得到了腌菜的某个秘方,直到第九代刘八缸在一次醉酒后将此中奥秘说出,人们这才知道腌菜的美味是那八口大缸的缘故。也有人将信将疑,以为是刘八缸故弄玄虚,借以抬高腌菜的身价。
天上白云如絮,渠里清水荡漾。秦永恩从地里拔起两根儿大葱,坐在地头,从怀中取出三个红高粱面的饼子,就着大葱,大口吃完,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秦永恩站起身来,走到沟边,蹲下身,用手轻轻掸开水面上青青的飘萍,两手捧起沟里清凉的水,大口喝了几口,直起身,快步走到窝铺前,一把抄起镢锨,眼睛放光,满脸兴奋,在窝铺旁用力地挖着。着实挖了一会儿,脸色忽地一变,抬手抹去脸上的冷汗,又在一旁挖了起来,动作比先前还要迅速,脸色也比先前愈加难看,直到挖出一个方圆近八尺的大坑,秦永恩这才撒手扔锨,蹲在地上,两手抱头,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秦永恩的哭声,坐在自家园子桃树下的福臣,急忙扛起翘板,跑到沟边,将翘板搭在沟上,顺着翘板,过了沟渠,来到秦永恩的身前,连忙问道:“永恩,你哭啥?出了啥事?”
秦永恩抬头看了眼福臣,泪水奔流,大声哭道:“大表爷,我活不了啦……”
福臣忙道:“有啥事你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秦永恩站起身,支吾半晌,低声道:“我钱没了!”说着两眼盯住面前的大坑,哭道:“我给人扛活二十年啊!啥也舍不得吃,啥也舍不得喝,夹袄子一穿十好年,为了攒钱,年节都不过,就连五介黑介也不点灯啊!攒下的大洋钱,它咋就没了……”
福臣听得一头雾水,忙道:“你先别哭,慢慢说,把话说清了。”
秦永恩止住哭声,缓缓道:“我给李三渊家种了二十年的地,扛了二十年的活,攒下了……六百多大洋钱。前些日子,李家的大船在海里翻了,李家张罗着卖地,我想把这片园子买下来,往后就能吃上宽绰饭了。哪想到,埋在窝铺前的大洋钱没了,没人儿知道我在这儿埋钱……二十年的苦,二十年的累呀!我还打着光棍儿!我……我还有啥活头儿!……”说着说着,又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哭起来。
福臣看向眼前这个大坑,眉头一皱,连声问道:“你咋不把钱放在家里?这钱又是几时埋的?埋钱时,真没人瞧见?”
秦永恩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低声道:“起先钱是藏在家中的炕洞里,只是我那房子也是赁的,又小又破,敞门敞户的,对面屋儿住着李安儿爷儿俩,他俩是啥人,大表爷也知道。李顺儿总上我屋儿里去,一进门儿,倆眼就视视溜溜,四处踅摸,一脸的贼相。我一害怕,就把钱埋到这儿了。不管咋说,我常年在这儿干活,埋这儿觉着比藏在家炕洞踏实。我是黑介半夜偷着埋的,有大半年了。那宿黑介,连个月牙儿都没有,肯定没人瞧见。刚刚我挖时,这儿的土,挺实轴的,也不像有人动过。”
听完这番话,福臣在坑前来回走了几步,向北看了一眼,沉吟道:“听老人儿说,金子银子一到土里就是活的,还说财有水性。北方壬癸水,是不是钱往北去了?你在埋钱的地方往北挖挖,看看能不能找着?”
福臣话音一落,秦永恩眼中骤然放出光来,猛地抄起镢锨,不停向北挖去,福臣在一旁看着。秦永恩两臂奋力,脸上热汗横流,不一会儿就挖到了沟边。忽地,镢锨入土,发出一声轻响,秦永恩周身一颤,忙将镢锨一扔,猛地趴在地上,双手一阵猛刨,从松软潮湿的土中,抱出一个沾满黄土的瓷坛。秦永恩直着眼、张着嘴,哆嗦着双手,打开了瓷坛的封盖,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大洋。
秦永恩先向这坛大洋狠命磕了一个头,又转身向福臣连连磕头,哭道:“今儿个要不是遇见大表爷,我这条命就没了!”
福臣笑道:“你不要谢我,要谢,就谢这条水沟。若是没有这道沟挡着,你这钱就不定跑到哪去了。”
兰花一身素衣,轻步走进马记驴肉店北侧的这家名世玉器店。店里的伙计刘祥见兰花进来,微笑道:“陈嫂的镯子锔好了。”说着从柜里取出那只翡翠镯子。
镯子碧绿通透,两道金丝如细线般缠绕在断裂处,几乎看不出痕迹。
兰花将钱放在柜上,拿起镯子,对着光样看,眼中满是欣喜:“玉匠师傅的手艺真好,除了这两道细巧的金丝,全看不出摔碎的前碴儿。”
刘祥笑道:“我家周老板与陈哥一样,都是家传的手艺。”
兰花忙道:“我家男人做豆腐是糙活儿,哪能跟周老板这样的巧匠相比。”
正说间,张桓稳步走进店来,邱黑子、蔡蛮子皆一身劲装,跟在张桓身后。
刘祥见张桓等人进店,忙迎出柜台,脸上带笑道:“张老爷的腿好了,你老到店里可是要点儿啥?”
张桓微笑道:“腿好了,出来走走,随意看看。”说着对兰花笑道:“兰花也在啊,表兄正要到你的店里,当面谢承陈兄弟。”
兰花忙道:“表兄,不用谢,不算啥事。”
又见兰花手里拿着镯子,张桓道:“来买镯子?”说着回身对邱黑子道:“黑子,把钱付了。”
兰花忙道:“镯子不是现买的,是以前的,不小心摔碎了,这儿的玉匠师傅给锔好了,没多少钱,我已付了。”
张桓看向兰花手里的镯子,眼底忽地掠过一丝异样,语气却显得平静:“这镯子品相不错,能让表兄看看?”
邱黑子瞟了眼镯子,眼中同样闪出一丝异样,忙将目光看向别处。
兰花将镯子递给张桓,张桓接在手中,低头看了两眼,又抬头看向兰花,问道:“这镯子可是陈兄弟送你的?”
李顺儿肩上搭着一件破褂子,晃着身子来到店门前,往里一探头,一眼瞧见邱黑子、蔡蛮子,眼中满是惊惧,连忙缩回头,向南去了。
兰花轻声道:“不是他送的,是我亲娘留给我的。”
张桓微微点头,将镯子递还兰花,温声道:“我这就与你一起到店里去看陈兄弟,有话到家里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