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小朱的家里,倪莎见到袁雨潇,一眼便认出他是正是那晚桂园公园遇到的人,因为袁雨潇是对着路灯光的,她看袁雨潇看得比较清楚。而袁雨潇因为逆光,且当时有肖桂英在,他也不好意思盯着倪莎看,所以并未十分看清楚倪莎面貌。而且倪莎今天化了淡淡的妆,更比上次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格了。
八十年代早期的这个城市,化妆的女子是极罕见的,至少在袁雨潇的生活圈子中,他几乎算是第一次与一个化妆的女孩如此近距离接触。在他心目中,化妆的女孩是非常“先锋”的,他对时尚和“先锋”都有点敬而远之,更何况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孟坚带来的女朋友,所以并不想过于热乎,只是礼节性地点头招呼一下,他根本没有去细看她。
倒是,他此刻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个人吸引到了。
就是孟坚那位公安局的棋友——好面熟——准确地说,确实是熟人,老熟人!
……刘沙平!
就是他的那个小学同学,那个在学农分校,两人为一只青蛙打得不可开交的同学!
厨房里小朱在剐青蛙,那青蛙发出的叫声,与眼前的人,让袁雨潇仿佛重新回到多年前的学农分校。
两个人竟然几乎是同时都认出了对方,不约而同互擂一拳,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认识?孟坚问。
雨潇笑着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白天讲的那个迫害青蛙,我与之作斗争的同学就是他!
啊!还有这么巧的事……孟坚话音未落,刘沙平打断他的话,嗬,好家伙,袁雨潇你还记得这个事啊!
怎么不记得!你当时一顿乱拳打我脸上,打得我鼻血横流,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这家伙好记仇!刘沙平笑说。
你是没仇可以记啊,因为你打赢了,体会不到我当年的痛啊!
输赢我是不记得,但当年学农分校的经历我永远都忘不了。刘沙平满脸的回忆,我就是因为在学农分校的表现,回来后终于加入了红小兵,不然,那个年代,以普通学生的身份进入中学,就很狼狈了。
等一下,刚才不是说你用弹弓打益虫,而且还打了架,这样的表现,还加入了红小兵?孟坚插了一嘴。
那是另外一件事……刘沙平刚拿出长篇大论的表情,不停地忙乎着的小朱就在厨房里叫着孟坚帮他陪客人,他太忙了。孟坚说这个不用吩咐,我也算半个主人,我们坐下来慢慢听刘哥讲故事,我去端茶来。另外,小朱你利索点搞,让青蛙少发几声惨叫,这里有位保护益虫的战士心有不忍,听不得!
大家都笑了。
我去厨房帮忙打下手吧!倪莎脸微红着说。
也好!孟坚老实不客气地说,你去吧,随便一些,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小朱这里最好的条件就是一个人住,没老人,他饭菜又搞得好,所以成了我们聚会的窝点!接着孟坚又对厨房喊道,小朱,派个美女来给你打下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省得讲我们尽享福。
小朱在厨房欢快地答道求之不得。倪莎一笑进了厨房。
这四个人坐了下来。
那次学农分校的一个星期,我真是大起大落,头天还因为打架,在全年级作了检讨,哪晓得第二天就成了学习榜样,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哦,稍微等一下,我现在突然看见东南方向,红光一闪,一根两寸长的银条,上标“芙蓉”二字,直插我口中而来……
他妈的,看样子小时候就是个在巷子里听乌龟讲传的老江湖,套话好顺溜!孟坚笑着往他嘴上插了一支烟,又点上火,又催他快点讲。
刘沙平满满吸了一口烟,吐出往事——
在学农分校,大家是睡通铺的。乡下晚上蚊子很多,必须点好多蚊香……
那时候的药店里没清凉油买吗?李卓突然笑着插一下嘴。
什么?药店里买清凉油?到哪里找药店去?刘沙平不解他这句话,一头雾水。
听故事插嘴是很没家教的行为!孟坚踢了李卓一脚,又对刘沙平说,他发神经,你不要理他,继续讲!
我们一个大寝室有教室那么大,一次就要点七八上十根蚊香,一盒蚊香就两个架子,不够用,所以老师就用纱线把蚊香吊在挂衣绳上,一两米挂一盘,两根挂衣绳挂了好多蚊香。那天晚上,一盘蚊香烧断了悬挂的线,掉到我被子上了,我在田里除了一天草,又正是那个睡不醒的年龄,没半点觉察,蚊香就在我被子上阴燃,火星子一直慢慢游到我脚上,我感觉脚被烫一下,就缩一下,一会儿又烫一下,又缩一下,硬是缩到那阴燃的火星慢慢把半边被子都烧坏了,我的脚再没地方可缩了,才清醒过来。当时是吓了一跳,但却没敢吱声,轻轻地用枕头把半床火星压灭,又一头躺下来睡得死猪一样。
有狠!李卓又忍不住插了一嘴,孟坚狠狠瞪了他一眼。
当时连我左右两边的同学都完全没有察觉到,我没惊醒到一个人。一直睡到第二天被老师发现后,问明了当晚的情况,结果我头一天还在班上作检讨,第二天就在班上得表扬,老师说我是邱少云似的少年,回校要破格加入红小兵!
那床被子怎么搞?老师赔不赔?李卓改不了插嘴的毛病,问道。这回孟坚有同样的疑问,所以不再瞪他。
老师当时在表扬会上表了态,要奖励一张新被子!——这回是袁雨潇代刘沙平回答了,接着袁雨潇却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刘沙平,哎,倒是今天讲到这里,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晓得——后来那被子到底赔了没有啊?
赔个屁啊!老师回校就让我入了红小兵,再没提赔被子的事。我也知足啊,为这个事赔上一张被子也还是划算的!你想想看,以我当年那种表现,估计到小学毕业还入不了红小兵,那升初中的档案里,岂不是太不光彩了。为这个,你们得图多久的表现才能修得到,以我的性格哪能耐烦做得到你们那样长期地坚守纪律!现在只是一晚上的事,毫不费力就入了红小兵,从这点上来讲,我和你们相比,我觉得我赚了!刘沙平自我解嘲地一笑,只不过呢,我外婆为了这件事念了好多年,直到现在还能拿出来念。毕竟在那个时候,一床被子可算得是不得了的大家当了啊!
大家笑了一回,连厨房里两个人也笑起来,李卓问,饭菜怎么样了,莫只顾笑啊,我们饿了!
小朱的声音和着砧板上切菜的有节奏的咚咚声传过来,急什么,好饭不怕晚!
李卓又问吃完饭搞些什么活动。刘沙平说,今天六个人,正好一桌棋一桌麻 将,你们四个人打麻 将,我和孟坚下棋。
厨房里传来倪莎的声音,我不会打麻 将,我可以下棋。
刘沙平颇为兴奋地高声说,真的吗?那我们又多一个棋友了啊!
我会下五子连,跳子棋,连飞行棋都会下哎!倪莎说。
刘沙平和孟坚对视一眼,大笑起来。我们是下围棋的,倪莎同学!
啊,那我不会,那个太深奥了!
大家笑了一回,孟坚却和刘沙平打起赌来,两块钱的注,赌即将开始的中日围棋擂台赛最终谁赢,两个人都赌日本赢,都逼着对方向中国下注。李卓笑道,这两个蛮横人碰到一起了。袁雨潇也不甘寂寞地插嘴说,蛮横还好,怎么都对中国队这么没信心,中国体育这几年上得多快,小日本算老几!
孟坚翻着白眼说他是被女排三连冠和奥运会十五块金牌搞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懂围棋就莫多嘴。袁雨潇被他顶起牛心来,也翻起白眼说,我是不懂围棋,但我晓得围棋好像是中国发明的,自己发现的东西不至于输给别人。
这时刘沙平一脸坏笑地建议他下注中国,和他们两个人赌,赢的话能得双份。
雨潇哈哈一乐,输的话也得出双份啊!这个事你想给我下套那就打错主意了,我天生没赌性,也从来相信自己没赌命,更不想赢这种不劳而获的钱。
孟坚又开始撇嘴,说袁雨潇就是这种鬼性格,而且自命清高……他话音未落,倪莎端了一大盆爆炒的青蛙出来了,几个人欢呼雀跃,没待她把盆放在饭桌上,已经有几双手伸到盆里了。倪莎大声制止说用手不卫生,根本没人听,大家还是七手八脚地哄抢,急得小朱在厨房大吼说给我留两个腿。
青蛙好香!李卓边吃边赞,引得雨潇反射性地一吸鼻子,咦,怎么还有一股清清的中药味?
倪莎眼睛一亮,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除了中药味,还有别的味没有?
倪莎这句话,让雨潇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来,他吸吸鼻子——原来这中药味来自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孩。
此刻,雨潇才认真地打量起她来。倪莎精致的五官很有雕塑感,稍稍烫了发,胜雪的肌肤和闪亮的红唇,使她别有一种带着洋味的青春活力。
雨潇打开他的气味记忆仓库,那个晚上逆光的女孩就浮了上来。他笑着挤挤眼睛说,我想,我可能还嗅到了迟桂花香!
你鼻子好也不用说鬼话吧!孟坚说,说有中药味还对得上,这桂花香从哪里来的?
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晓得的秘密!倪莎自然心有灵犀。
你们两个认识?孟坚很惊讶。
不但认识,我还欠她一份情呢!雨潇笑道。
只是贵人多忘事,刚才见面,我倒记得是你,你是彻底忘记我了。倪莎笑道。
没有没有!雨潇赶紧解释,那天晚上确实没敢看清楚她。
他就是假清高,连美女也不敢看!孟坚撇嘴说。
刘沙平好奇心被勾起,要听那天晚上的故事,孟坚自然更加心情急切。倪莎笑着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我捡到他的钥匙,根据气味找到了他,就这么简单。
刘沙平以为她开玩笑,带着夸张的表情一笑,李卓和孟坚听过雨潇的一些传说,倒也并不惊奇,只是觉得又碰到这么一个特异的人未免也是太巧了。
说也有趣,我以前也在桂园公园捡到过一条手帕,上面有一些独特的气味,但我至今没有找到失主。雨潇说。
这也要有缘份才行,比如上次,如果你离开了公园,我鼻子再厉害,也没办法。倪莎说。
确实!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嗅觉特别好的?
小时候在家,对食物的新鲜程度特别敏感,后来家人就利用我这个功能为家里的食物质量把关!
啊哈!我也是这样啊……
两个人距离一下子拉近,旁若无人地开始交流嗅觉问题,孟坚在旁边渐渐听得心底有些不是滋味,袁雨潇本是他今天请倪莎来的“诱饵”,现在这两人突然打得火热,自己会不会是弄巧成拙,搞了一出引狼入室为人作嫁的尴尬事啊。
你们两位鼻子这么好,若是到了我们系统,那就没警犬什么事了!刘沙平继续打趣,他自然还是没有怎么相信。
刘沙平这么一插嘴,孟坚终于找着机会把这个话题挑散,同时进入自己的主题,对对对对对,鼻子也许能帮助破案,只是结论必然从科学上通不过。你就说眼下我们这个杨小平的案子吧,鼻子就没作用了,还得仰仗刘老兄的帮忙!
你们这个事啊,我自然会尽心尽力,现在看来,杨小平自然有问题,特别是社会影响方面,但现在强调法治了,程序上说,你们也有问题,尽人事,听天命吧。我最多呢,也就是能给你顾问一下参谋一下,实际能起多大作用真说不好,你我都是同龄人,我也是抵职进去的,刚刚工作一年多,根基资历都很浅!刘沙平这话虽然是先为自己安排退步,但是挺实在,也合情合理。
唉,其实,我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孟坚也不好过于强人所难,颇解人意地说,你能顾问参谋一下也是很大的帮助啊,至少,法律方面,信息方面,你比我们都更有优势。
你那些材料我初步看,问题就不少!刘沙平直话直说。
我正在让这位秀才做整理工作。孟坚指着雨潇说。
不仅仅是材料整理问题,关键是材料不够充分,比如说,提供证词的全是你们这一方的人员,你们是当事的一方,这就叫一面之词,所以要能有客观的第三方的目击材料才好。
嗯,这倒是一个以前我们没想到的问题!孟坚把半支青蛙腿放下来。
你们不是说当时围观者上百么,目击者应该不少啊。刘沙平启发道。
当时是人山人海的,我又在和杨家一家子人争得不可开交,哪里顾得上看旁边的人,都是些过路看热闹的行人,现在上哪里找去。
平时看着你蛮聪明的啊!刘沙平调侃了孟坚一下,过路人当然是没办法找,但你们出事的地方是一个服装市场,那么多门面上的人难道都是过路人?
孟坚大叫一声疏忽了,狠狠拍了自己天灵盖一下,拍得这些旁边看着的人脑袋都隐隐作痛。李卓知道他自尊心强,连忙打圆场,这疏忽也正常,我们可能是先入为主了,自然把做生意的归到一条战线去了,实际上也应该是如此,我们与他们的关系是对立的,他们怎么可能来帮我们作证?
他们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你们没听过“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吗?再说,他们都属你们管,你们就没什么手段让他们来作些对你们有利的证词吗?刘沙平这话,多少带了一点暧昧的暗示。
嗯,有道理!孟坚锁着眉头直点头,只不过,我当时确实管不了周围了,你们有看到旁边店里有你们熟悉老板或者帮工在现场的吗?
你当时和杨小平他们搅在一起,我们也没闲着,至少我们的眼睛,也就在你和杨小平身上转,哪能想到今天还要在周围的人中找目击者哦!袁雨潇说。
确实如潇哥所讲,大家当时都忙乱了,根本顾不上别的——不过,坚哥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李卓一边说,一边继续吃青蛙腿,一点也不闲着——那天回站里时,我是坐在欧阳谋那台车上,他当时要我给一个什么东篱服装店的女老板的形象打分……
大家都还满脸迷茫,雨潇却是心中一跳。
李卓却在这关键时刻被青蛙腿骨卡到喉咙,咳了半天,咳得旁边的人手忙脚乱,拍背的拍背,递水的递水,孟坚性急,只管跺着脚叫道,这个前世没吃饱的饿痨鬼!话到关键时候卡了壳!
李卓好不容易吐出骨头,接过倪莎递给他的水慢慢喝着,孟坚却催着他快说,倪莎不满地说,让人家缓口气行不,这么没有同情心!孟坚这才熄了声。
雨潇此刻却已灵魂出窍了。
——东篱服装店,那不是叶阿姨女儿的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