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疆火(一)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4853字 发布时间:2024-02-10

       数盏灯烛的光焰,将宽敞的书房照得一片明亮。张桓看着一脸风霜的张淼,急切问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为何没给家里来信?可曾遇到过危险?”

       张淼吃下碗中最后一口饭,喝下最后一口汤,又接连吃了几条银鱼儿和一片刘八缸的酱菜,这才笑道:“爸这都追着问上三回了,咋也得等我吃了饭再行叙说。”说着轻轻放下筷子,微微一笑道:“哪没危险?刚刚听我妈说,前几年,就在镇上横街,爸就曾遇到过危险,险些丢了性命,这可是在自家的门前!”

       张桓左侧脸颊忽地一跳,忙道:“这孩子!说的这是啥话,那能是一回事?”

       张淼笑道:“要说这些年,你儿子在外着实有些经历。爸想听,我这就细细道来。只是有一点需提前声明,爸听了可别吓着呦!”

       张桓眉目轻舒,温声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全无音信,爸的心始终悬着。如今你坐在了爸的身边,爸还有啥可怕的?”

       正说间,邱黑子走进屋里,对张桓道:“表兄,秦天禄来了。”

       张桓轻声道:“天禄这孩子仁厚明礼,很是不错,只是今天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张淼忙道:“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坐坐,我要说的一些话,正好也让天禄兄听听,好让这位北大才子知道知道外面的世界。”

       随着张淼的话音,秦天禄走进屋来,一眼看见张淼,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语气中透着惊喜:“表弟你到家了!几时回来的?”

       张淼笑道:“到家还不到半个钟点儿,才吃了饭,碗筷尚未收拾。”随即补上一句:“你表叔为了急着和我说话,把我的晚饭直接端进了书房。”

脚步声响,进来两名仆人,送上茶水,又将桌子收拾了,与邱黑子一道退出书房。

       一室烛光,东窗月影,秦天禄开口先道:“表弟离开秦沽,投身军旅,这一去,该有十年了吧?”

       张淼一笑道:“戎马倥偬,血雨兵火,反倒使人容易忽略过往的年月。”

       张桓脱口道:“你表弟是民国十七年那年上的讲武堂,今年已是民国二十六年,只在民国十八年回家住了几天,已离家整整八年!”说罢,深深注视着面前的儿子,眼中已然潮润。

       张淼道:“表兄从北平深造返乡,在何处就职?”

       秦天禄道:“在安水县府。”说着站起身来,笑道:“表叔与表弟八年未见,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将表弟请到家里,让你表嫂炒倆菜,咱哥俩儿喝着酒,再做叙谈。”说罢,便往外走。

       张淼忙道:“表兄,天禄兄,你可不是外人,快快坐下,我与你表叔说的话,正想让你听听。”

       张桓跟着说道:“天禄,你要是走,那可就见外了。”

       秦天禄听二人这样说,重又返回座位,徐徐道:“记得民国二十一年,表叔从你讲武堂同窗那里得到消息,说沈阳事变后,你没带本部人马退到关里,从那以后,就再没听到你的音信。”

       张桓轻声道:“是啊,你咋就没给家里来封信!哪管是二寸宽的一张小纸条儿,只是报个平安,也不会让家里人把心悬了八年!”

       张淼愤然道:“民国二十年,小日本儿关东军突袭沈阳北大营,但北大营驻军接到的命令竟是:‘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如此混账的命令,致使十倍于敌的北大营军很快溃败,损失惨重。当时我任特务营长,带着弟兄们与小日本儿干了一仗,打死了二十几个日本兵,我营也死了三十几个弟兄。后来敌军势大,我部孤军无法再战,不得不跟着溃兵撤下。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当时心中愤慨到了极点!”

       张桓叹息道:“沈阳事变都过去好几年了,现在还是有人在骂张副司令丧权失地,对不起天地祖宗。”

       张淼凛然道:“是那位蒋委员长给张少帅颁下了不得抵抗的指令!”

       秦天禄忙道:“据我所知,蒋主席给张副司令下的命令是东北军退守锦州一线,固防待变。张副司令却执意不听,擅自下令将东北军全部撤出山海关,致使东北全境皆失,日军得以窥视关内,蚕食华北。”

       张淼摇头道:“那时天禄兄还在北平求学,如何比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更知详情?”

       张桓连忙摆手道:“此等军国大事,朝政枢机,自家不宜多论,老二还是说你自己的事情。”

       张淼道:“撤出沈阳后,我定下决心,与日军拼死一战,绝不屈辱而退。在收拢队伍后,我和部下说:愿意跟我打小日本儿的留下,不愿的随大军后撤。结果所部四百多个弟兄,留下了一百八十人,他们都是东北军精锐中的精锐,更是不怕死的热血汉子。我带着这些弟兄,换上日军军装,接连炸毁了两座军火库,袭击了三处兵营,收拾了几股人数较少的日军,且战且退,等退到黑龙江地界,还剩下一百五十多个弟兄。我带着他们,投到马占山的旗下。当时马占山宣称:身为一省之主席,守土有责,绝不降日!听后使人心神振奋。马是丰润人,和咱是老乡,见后自是亲近。那年十一月初,日军逼近鹤城,马占山率部在战略要地江桥与日军血战三天两夜。一次肉搏中,我率弟兄们当先冲入敌阵,我手持马刀,连杀二十几个小日本儿,心中那叫一个痛快!当时那真是尸山血海,天地为之色变……”

       张桓神色一变,紧声问道:“如此血战,你可曾受伤?”

       张淼朗声笑道:“当面对决,那些小日本儿如何伤得到我?”

       秦天禄道:“表弟不止武艺高强,更有天命护持,将来尚有四品官位。”

       张淼笑道:“天禄兄北大高才,如何也与凡夫俗子一样,相信那些江湖术士的宿命之言!”

       张桓神色郑重,眼中满是虔诚,忙道:“不可不信!不可不信!”

       张淼道:“此战过后,我升任团长,但马占山并未调派给我多少士兵。我带来的弟兄,也只剩下百余人。谁知转过年,决心抗战的马占山竟也降日,被日方任命为伪黑龙江省省长兼任伪满洲国军政部长。我见他附逆当了汉奸,便不辞而别,率部而去,一路转战,后沿中东铁路西撤,经甘南、海拉尔,终由满洲里退入苏联境内。”

       室内烛影摇红,晃晃烁烁,将书案上、端砚旁碧绿的菖蒲映出几分薄纱般的绛色。连青瓷盏中茶汤,也似漾着些许若有若无的暗红。

       熠熠烛火间,秦天禄轻声道:“你还真是去了苏俄。听说那里实行暴政,已无伦理纲常,直视人命如草芥。当政者,便如古时桀纣一般!”

       张淼笑道:“还是刚刚那句话,表兄道听途说,如何比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更知详情?”

       张桓道:“在津城,也有很多从苏俄跑来的罗斯人。他们言说,故国血腥杀戮,不分妇孺,抄家灭门,不计其数,直如人间地狱,惨不堪言!”

       张淼神色一凛,凛然道:“那些跑到我国的前俄国人,都是腐朽的沙皇贵族及其帮凶,是苏联人民专政的对象,他们不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覆亡的下场。”说到这里,张淼眼中闪出灼灼神采,朗声道:“现在苏联实行的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崭新的社会制度——那里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自由,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劳苦大众是国家真正的主人!这才是人类文明的曙光!”

       秦天禄神色微变,惊道:“表弟你……你被共党赤化了?”

       张桓更是大惊失色,忙道:“莫非你投到朱毛麾下,与他们一道扯旗造反,祸乱天下?”

       张淼笑道:“两位朝廷的忠臣,可要听我这个扯旗造反的乱党继续说讲下去?或是招来官军,将我这个祸乱天下的乱党缉拿归案?”

       秦天禄忙道:“表弟说笑了。”

       张桓神色一缓,紧声道:“你快接着说,后来又经历了啥事?”

       张淼道:“我率余部退到了苏联,陆续又有多路东北军退入苏联境内,各部汇在一起,从他们那里得知,马占山降日后不久,又起兵反日,兵败后,也退到苏联。那两三月间,在苏联境内集结的东北军有三万多人。按照国际法,苏联政府收去了入境东北军的武器装备。我们这三万多人,从苏联的远东、西伯利亚,行程万里,取道新疆,想回国继续抗日。在半路途中,机缘巧合,我遇到一名曾到过沈阳的苏联军官,他服役于苏联特种部队格鲁乌,精于西式技击,倾慕中华武术。在沈阳,我俩一见如故,成为挚友。当时他见到我,甚是惊喜,极力邀我到莫斯科一游。我安排好部下,随他前往莫斯科,沿途使我得见苏联国内欣欣向荣、百业俱兴的蓬勃气象。特别是到达莫斯科后,在那里所遇之人,所见之事,更是使我感铭肺腑,耳目一新,仿佛一缕曙光,照亮了心里。因这次游历,使我晚到新疆数月。当时名义上主政新疆的是省主席金树仁,掌握实权的却是新疆边防督办盛世才。那时国民军三十六师师长马仲英正意图占据新疆,盛世才就以中央军委会的名义,命令进入新疆的三万多东北军就地整编,由其统带,助其抵挡马仲英部……”

       夜色暗寂,室中人语;烛光闪烁,时钟叮当。说到这里,张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我回国后一心抗战,本不想参与这些军阀间的混战。找到旧部后,就想带着他们悄悄离开迪化。但听说马仲英所部名义上是国民军三十六师,却皆用“牛肉团”、“歪嘴团”、“黑鹰团”这种番号,与土匪无异,而且他们从甘肃一路杀进新疆,沿途劫掠财物,屠戮平民,暴虐异常,曾在甘肃民勤屠城,以刀砍、投井等方式,一次屠杀平民数千人。我听到这些消息,心中激愤异常,就有了为民众消除匪患的想法,与部下商议后,决定留在新疆,等平定马匪之乱后,再返内地抗日。随后便与入疆的东北军一道,跟随盛世才,在奇台、板城、迪化等地与马仲英部大战。马军悍勇善战,战况多为惨烈。最终苏联红军陆、空两军入境参战,马军不敌,才算平息了战事。几番大战下来,我从沈阳带出的老弟兄,只剩下了十余人。”

       听到这里,张桓一脸关切,忙道:“在新疆,你伤着没有?”

       张淼一笑道:“帽子被打飞过一次,战马被打死过三匹,人总是有惊无险,安然无事。”

       秦天禄点头道:“大战中,表弟横刀跃马,雄姿英发,定有诸多出众的表现。”

       张淼笑道:“将在谋,而不在勇。但与悍勇的马军交战中,倒也逞了一次匹夫之勇。”

       秦天禄道:“那就说来听听,让我这身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也来感受一番铁马金戈、疆场争伐的肃杀氛境。”

       张淼道:“在迪化城下的骑兵大战中,苏联骑兵元帅布琼尼麾下一个颇有盛名的刀术教官与马仲英部的一名团长在阵前对决,结果苏联刀术教官被马军团长一刀劈于马下,马军振刀鸣鼓,齐声欢腾。我一时没能忍住,催马提刀冲向那个团长,三个回合,便被我挥刀斩于马下。”

       张桓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忙道:“你出那个头干啥?那有多危险!要是对面打来一排乱枪,你往哪躲?”

       张淼道:“马仲英部与西北其他马军不同,虽也凶暴,却有些尚武坦荡的气概。当时那种情形,谁要突放冷枪,定会被众人不耻。”

       秦天禄眉头微皱,问道:“那个凶残暴虐的马仲英最终是何结局?”

       张淼道:“马仲英败退南疆后,将盘踞那里企图分裂国家的东突武装尽数剿灭,便去了苏联,说是去学习飞机驾驶技术。据说他到苏联后,曾把一盘录音带送给驻守南疆的旧部。他在录音中说:‘中国外患深重,内政腐败,汉奸无耻卖国,小日本儿毫无忌惮侵占我国领土,西北地区也到了危急关头。我们要准备抗战!绝不当亡国奴!本师长不久就要回国,与同志们一同向光明的大道奋进!’自那次遣人回国,马仲英在苏联便再无消息。以他不甘寂寞的性情来看,怕是已不在人世。这两年传闻众多,较为可信的是:一次他在海滨试马,遭众多仇家围杀,他不愿被辱,纵马跃入了大海。”说话间,眼底掠过一丝惋惜,轻声道:“马仲英虽是个小军阀,有他残忍暴虐的一面,却也颇具爱国情怀。每每想到这些,我心中就会生出莫名的惆怅。”

       秦天禄愤然道:“自古枭雄,站于高处,哪个不是满嘴正义,说的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呢,其人为一己之私利,屠戮民众,肆意妄为,实乃黄巢、张献忠之流。只要这些人抢得权柄,把控军队,赫赫得势,我中华大地将永无宁日,亿万民众定会饱受水深火热、血腥荼毒之苦!”

       张淼朗声笑道:“激浊扬清,嫉恶好善,确乃文士本色。不过天禄兄所言是否过于偏激?当今天下,难道你们的那位蒋委员长就不是天禄兄口中这样的人物?”

       张桓脸色一变,连连摆手,忙道:“虽在家里,仍须慎言!”

       秦天禄轻咳一声,道:“表弟为盛世才平定新疆立下大功,定然会得到他的重用。”

       张桓紧声道:“边地疆火,胡虏番邦,那种乱地方不待也罢!”

       张淼道:“新疆战事平定后,我当即就想返回内地,投身抗日洪流之中。盛世才却极力挽留,让我在迪化军校出任教务长,授予少将军衔。那十余名弟兄也一同在军校出任教官,被授予中校、少校等军衔。盛世才主政新疆,吏治清明,与内地官员贪腐成风截然不同。在舆论宣传上,也是旗帜鲜明地宣扬苏联新政,让人甚有好感,使人多生留恋之意,因此我想在那里干上两年,为西北边陲培养一批军事干才,这样既可巩固西北边防,也可为抗战蓄积后备力量。可是谁料……”说到此处,张淼双眉一立,猛一拍案,眼中似要喷出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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