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无风,天气闷热,墙脚的草都在蔫垂。姜子岚走进镇长办公房时,已满头是汗,汗湿背衣。
姜正之连忙起身,热络道:“大热的天儿,三哥咋还跑来了!”说着将姜子岚让到桌前坐下,倒上一杯茶,又将蒲扇递到他手上。
姜子岚取出布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一脸关切,连声问道:“敬之呢?可还在北平?”
姜正之道:“大哥托人给秦沽家里捎了信,说他带着北平的一家人去了南京。”
院外嘈杂,多有人语。姜子岚微微颔首道:“那好,那好,这下我心里就安稳了。”
姜正之静静道:“以大哥的秉性为人,哪会留在已被日本人占下的北平!”
姜子岚轻轻摇了两下蒲扇,缓缓道:“听说津城也被日本子占了,县上的陈书记长和吴县长带着人也走了。看样子,日本人的军队这两天就要来了。”
姜正之叹息一声,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姜子岚喝下一口茶水,无奈道:“像你我这样守家带业的能往哪走?见姜正之默默点头,姜子岚又道:“时局已然如此,二弟有何打算?”
姜正之略一沉吟,语气中带着几分身不由己:“这个镇长,我曾让了两回,县上均是不准。第二回见我执意要辞,南街秦家的老二还带着县里的一个科长去了我家,说我再要请辞,县长大人就要亲自上门了。”
姜子岚忙道:“二弟这几年公事周稳,上下通和,多得人望,县上不准请辞,也在情理之中。”
姜正之从容道:“其实我也没啥本事,只是做事将心放在中间,不虑私事,但问无愧,求个心安而已。”说到这里,目视姜子岚,眼中满是诚挚,语气却陡然沉了几分,郑重道:“三哥,当下时局动荡,日本人马上要来,诸事实难预测,这个镇长我先就不让了,等局势平稳了再说。”
姜子岚忙道:“兄弟你干得好好的快干着。这个镇长,三哥也不是非干不可。”
天边响起一声沉雷,仍无一丝风色,办公房里愈发闷热难当,姜子岚又掏出布帕,擦去脸上的汗水,轻轻摇着蒲扇,在姜正之的对面静静地坐着……
烈日当头,白炽如火。青芦通往秦沽的大道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车辙,有如干涸已久河床里交错的沟壑。热风吹过,卷起烟尘,满是躁气与土腥。道旁树木的枝叶上也少了往日的鲜绿,而蒙上一层青黄的倦意。
李宝山一袭青布裤褂,一路脚步轻快,从青芦方向走来,刚到八里桥,突然从前方路旁、离他十几步远的一棵树后闪出一人,这人青布蒙面,手持短枪,枪口指向李宝山,沉声喝道:“站住,别动!想活命,把钱留下!”
李宝山稳下脚步,忙道:“钱,身上有,我这就给你拿。”说话间,猛地一闪,飞身一跃,径直跃入路旁的一条干沟,发足一路狂奔,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李宝山一口气跑出三里多地,这才停下脚步,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见那持枪劫匪并未追来,再低头一看,见上衣在右侧肋下部位,赫然被洞穿了两个圆洞,不禁低声骂了句:“真他奶奶的窝囊!”当即心道:这咋大白天的就有土匪劫道?八成儿是日本子闹得!你奶奶的手里有枪,要是真有本事,你咋不去劫那些小日本儿!想到这里,不由抬手摸了摸腰间,又想:多亏没在青芦集上买到骡子!这一跑,虽说大险,却落下个骡子钱,真他奶奶的有点儿舍命不舍财!
正想间,从前方秦沽车站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惊得一侧林间的几只鸟扑簌簌地飞起。李宝山眼睛一立,辨了辨方向,转身向西飞奔而去。
烈日之下,蓟水河铁桥至秦沽车站间的铁道上,由西向东,整齐地走着一队头戴钢盔、肩扛长枪的日本士兵。长枪上的刺刀,在日光下耀着冷森的白光。
翊华、会文、宝华猫在二道湾沟南侧的草丛中,尽皆一脸惊奇,瞪着倆眼,不住向北张望。看了一会儿,会文小声嘀咕道:“他们咋一个人迈腿儿,十几个人都跟着迈腿儿?就像有人拿线儿牵着走道儿,跟皮影戏里的影人儿差不哪去。”
宝华神色更是疑惑,小声道:“他们脑袋瓜子上咋都扣着一个绿色的尿盔子?要是为了接尿省事,他们是不是还都穿着开裆裤?”
会文猛地抬手,拍死盯在脸上的一只蚊子,担心道:“他们可别瞧见咱们!”
翊华小声道:“肯定没事儿,听蹲墙根儿的老人们说,小日本儿和大罗斯一样,都是直眼儿鞑子,只要不走个脸儿对脸儿,他就看不着你。”
轻风拂过草丛,丛中朵朵野花散起丝丝的甜香。二道湾沟水面上蜻蜓点水,不时打闪出一个个灵动的鱼花。
宝华随手拔下一根狼紫草,一边把玩一边小声道:“我也听老人们说过,从前大罗斯一进街,碰见人就找人要麻袋(马达的谐音,西马达,俄语女人的意思),这回小日本儿来了,不知道得要啥?”
翊华忙道:“不管要麻袋,还是要笼筐子,反正他们都不是啥好东西!”
会文语气中又多出一丝担心:“他们是直眼儿鞑子,看不着咱们,他们的耳朵尖不尖?咱仨在这儿说的话,可别让他们听见了。”
宝华忙道:“听老人们说,他们说的是鸟语,咱们说的是人话。咱们的人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
会文接连朝铁桥和车站方向各看一眼,小声失落道:“他们从铁桥那边儿来,捯着铁道,像是要去火车站。这么一来,往后这两个咱们常去玩儿的老地界儿,没法再去玩儿了。”
翊华跟着道:“那倆地儿的蛐蛐比哪的都大,这回也没法去逮了。”
突然,铁路北面响起了零散的枪声,那队日本兵,迅速下了铁道,端着枪,飞快地向北跑去。
宝华不解道:“铁道北边儿有人放了一雷子、二踢脚,这帮小日本儿就着急忙慌地去看热闹了,他们咋啥都没见过?”
会文两眼盯着那些日本兵的背影,奇道:“他们虽说都是直眼儿鞑子,跑得还都挺快,跟李三渊家的那条大黑狗差不多一样快。”
翊华忙道:“他们跑得咋快,也没有李园子的大鸡形跑得快。”
“小日本子在火车站杀人了!是拿刺刀挑死的,挑死了好几个人,那场面……那场面能让人心里哆嗦小半天儿!大瓜回到家,脸上还是煞白煞白的!”大瓜的妈一口气说完,脸上仍有惊恐的神色。
福臣老伴儿忙是问道:“小日本子平白无故的为啥杀人?”
大瓜的妈下意识地朝北边看了眼,紧声道:“听大瓜说,一个小日本子从火车站去了二道湾沟就再没回来。火车站里的一群小日本子里里外外地找了多少遍也没找着。他们就把车站里外的人和二道湾沟边儿上的十几个人,全都逮到站台上,让你十个人围一圈儿,脸儿都冲里,低头站着不许动。后街的三梆子,许是低头低迷糊了,要不就是觉着好玩儿,想看看别人低头猫腰的都是啥洋相,就一抬头,往旁边儿瞄了一眼,便被小日本子像拎小鸡子似的给拽了出去。跟着又有四六八庄儿的两个庄户人没忍住,抬头一看,也给拽走了。到后来,不知为了啥,保不齐是凑够数,又拉出了倆人。那五个人站成一排,都让小日本子拿刺刀捅进肚子给挑死了。那血哗哗的,整流了一站台!”
正说间,院门“吱呀”一响,树青衣着整洁,一脸笑意,大步走进院里,一边走一边说道:“日本子就是天天杀人,也不能老是躲在家里,也得出去做事儿。不然,吃啥?喝啥?”说话间,人已进了厢屋。
福臣老伴儿脱口道:“那个丢了的小日本子,还许就是他自个儿跑家去了。他们找不着,咋就这么着杀中国人?他们咋就这么不通人情大礼?哪还有一点儿人味儿!”
福臣沉声道:“照我看,那个丢了的小日本子没跑回家,准是让二道湾沟的那条大黑蛇给吞了!听老人们说,小日本子就是徐福到海上找仙丹带去的那三千童男童女的后人,这回他们打中国就是欺祖,就像妖精犯了天谴,不会有啥好结果。”
大瓜的妈一脸惊奇,忙问道:“那个小日本子让那条大黑蛇一口吞了?大表叔,你老真就亲眼看见过那条大黑蛇?”
福臣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语气沉了沉,缓缓道:“这叫啥话?你表叔一辈子可说过一句瞎话!那年我三十,和几个人一起在二道湾沟东面的东大港(jiǎng)看港,一天黑介我去搂草,在沟北边儿看到了那条大黑蛇。”
大瓜的妈睁大双眼,追问道:“那蛇到底有多大?”
福臣语气里带着记忆的沉缓,静静道:“二道湾沟上的那座木桥两丈四尺长,蛇脑袋过桥足有一丈三四,蛇尾巴甩在桥的那边儿还有老长一大截儿。蛇身子比有头号儿水缸还粗,蛇脑袋有小筐子那么大,两只蛇眼就像两盏红灯!”
大瓜的妈忙道:“那么大的大长虫,就没把表叔吓着?”
福臣淡然一笑道:“当时是吓了一跳,那样大的蛇,谁见了不怕?不过,一怕过后,心里也就安稳下来。你想啊,它要是想伤你,你往哪跑?再者说来,我从未做过亏心事,有啥怕的?古老相传,那条大黑蛇已有千年,早已得道成事儿,从未伤过好人。”
大瓜的妈忙是又问:“大表叔有没看见那条大黑蛇去哪了?”
福臣沉声道:“那蛇乃是得道的仙家,仙家夜出,必有要事,咱凡人就得回避,因此那天黑介,我就没去搂草,径直返回了东大港。我走时,那蛇仍在桥上。返回的路上,我也没回头,怕是再次冲撞了仙家。”
大瓜的妈连连点头道:“这些话,大表叔说,我信。要是他们说,我死活不信。”说着眼中满是疑惑,不解道:“那条得道成仙的大黑蛇就吞了一个日本子,日本子就杀了五个中国人,这是不是轻下惹重下,反倒是仙家替凡人惹出了大事儿?”
福臣沉声又道:“凡事不分小可,都有定数,将来小日本儿得有大报应!”
秦天禄又把桌上的蜡烛点燃,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点上一支卷烟,默默吸着。
方琳在床上坐起身,安慰道:“用不着发愁不睡觉,把心思放宽些,没人说你是汉奸!县上那么多人,不就走了几个官儿大的、外地的,像你这样的职位,本乡本土的有谁走了?如今整个华北都是如此,你又何必想得太多?”
秦天禄将烟掐灭在烟缸里,片刻间又拿在手里重新点上。
见秦天禄仍是默默不语,方琳加重语气道:“再跟你说一遍,你还是在县上当差,也没像某些人那样被调入宪兵队,因此不会有人说你是汉奸。要说,也先说调进宪兵队里的那些人。”
秦天禄再次掐灭了烟,走到床前,上床躺下,拿起蒲扇,轻轻扇了两下,又把扇子放在一边。
方琳拿起扇子,顺势躺下,轻轻扇了起来,低声道:“早立秋了,天咋还这么热!”
秦天禄轻声道:“是心里热!”
方琳语气中带着几分庆幸道:“多亏咱们两家的房子不算最好,要不然,也得像姜文阁他家那样,被日本人占了去。”说着又给秦天禄扇了几下,放下扇子,又道:“姜文阁他爸亲手设计、亲自监造出的那所宅院,不论是整体设计,建造手艺,还是建筑材料,就是放在北平,也算一流!”说话间,眼中闪过丝丝惊恐,声音似也发颤:“听人说,自打那所宅院成了日本1360宪兵队,已经逮进去了好些人,大多是日本人带人到四六八庄儿清乡时逮来的人,说是从后门已经拉出去了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住在宪兵队东边儿的王瑞兴,就是经常到三角湖里打鱼摸虾的那个人,他黑天半夜,经常听到宪兵队里有人惨叫,说那叫一个瘆人!”
秦天禄轻声道:“这叫啥?你识文断字,教书育人,应该知道。”
方琳缓缓道:“正因为时局如此,才要时刻小心,懂得谨慎。那个王瑞兴,就是一个十足的聪明人。这些天,他打了鱼,捡大个的都给宪兵队里的日本人送去。每次送鱼,日本人都笑着说:‘王桑,你的大大的好!皇军的大大的朋友!’为此他曾私下与知近的人说,这样做,虽说丢人,却是为了自保。要是哪天黑介从宪兵队里跑了人,日本人要是硬说从他家这边儿跑的,他一大家子人还有活路儿吗?”
秦天禄轻声道:“他这样做也不算为错。危机来临之时,在不伤及他人的前提下,每个人都有自保的权利。”
方琳宽慰道:“听你这样说,我才放下一点儿心。我生怕你这个一根筋的人犯傻惹出事来。日本人占了安水,治理地面儿,终是需要有学问的中国人。”
秦天禄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惹事。”
方琳道:“过几天开学,从一年级起,都开日语课。今天学校老师开会,去了两个日本人和一个姓樊的翻译官,在会上下达了让学生学习日语的命令,又给学校派来一个翻译,他不直接给学生上课,而是先教老师,再由老师教学生,我明天就得上班儿,去学日语。”
秦天禄道:“那就早点儿睡觉。”
方琳道:“你去把蜡吹了。”
秦天禄道:“点着吧,这样亮堂点儿。”
方琳忙道:“又说傻话!你想后半夜儿把日本人招来?”
“你还不赶紧把那袋子稻米刨个坑儿给我埋了!你想让那个不吃白面专吃米的小骚货儿害死咱们?”大鸡形的大媳妇狠咬着牙,猛跺着小脚儿,低声吼道。
大鸡形一脸的为难,眨着眼,支吾道:“菱花是南方人,吃惯了稻米,吃不服烙饼面汤蒸馒头。”说着眉眼儿一动,压低了声音:“再说了,咱们偷着给菱花闷点儿饭吃,日本人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咋就能知道?”
“放你妈那个花尾巴屁!你让小骚货儿睡迷糊了咋着!她那浪嘴吧嗒稻米干饭真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还不得拿刺刀活挑了咱们!我倒要看看,她不吃米,少不少浪劲儿,死不死人!”大媳妇眉毛乱动,又低声吼道。
说话间,二媳妇快步走进屋来,抬手一指大鸡形,喝道:“你和那个小货儿要是想死,就找哪个坟窟窿痛快儿死去,别牵上我们,我们还没活够呢!”
大鸡形笑道:“你们对着这袋子米咋就这么来劲?闷熟了饭,炖熟了肉,熬熟了鱼,烫热了酒,大伙儿不都一块儿吃喝,一块儿拉撒,一块儿玩耍?”
大媳妇又一跺脚,恨声道:“日本人撂下了死话儿,中国人不行吃稻米,你咋就不听!”
大鸡形嬉嬉笑道:“你咋就这么爱听日本人的话?你是日本人的媳妇?”
大媳妇抬腿在大鸡形屁股上就是一脚,吼道:“你妈才让日本人睡过!”
二媳妇又一指大鸡形的鼻子,愤愤道:“你整天嬉皮笑脸,不做一点儿人相也就罢了,你咋不长长耳朵在外边儿听听!就为吃了碗稻米稀饭,日本人一下子就杀了三个人!都是拿刺刀活活捅死的!肠子肚子留的哪哪都是!”
大鸡形呆愣片刻,四下看看,忙道:“谁吃稻米稀饭了?日本人杀谁了?”
二媳妇神色一懔,紧声道:“前几天青芦镇的一个女人去她乡下的姐姐家,她姐姐将私藏的稻米给妹子熬了碗稀饭。本来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日本人哪能知道?谁知那个妹子过河坐摆渡时晕了船。要说她真是个妨人娘们儿,你要是晕船翻心,把肚子里的汤水儿哕到河里不就完了。她倒好,在船上生是忍着不吐,等船靠了岸,人上了码头,她就忍不住了,把肚子里的稻米稀饭全哕了出来,正好让码头上站岗的日本人看见,登时就给逮进了宪兵队,在里边儿吊起来一顿好打,她就招出了她姐姐。日本人到她姐姐家里一搜,就搜出了半袋子稻米。用屁股也能想得出,哪还好得了,立马儿就给她姐姐、姐夫和她拉到了码头上,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儿,都给拿刺刀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还是赖她那个姐姐,她姐姐要是听了日本人的话,不私藏稻米,哪能就这样没了小命儿?”
见大鸡形颤颤着腿,笑嘻嘻地听着,二媳妇一口唾沫啐在大鸡形的脸上,大声喝道:“你当我胡编古今逗你玩儿呢?这可是老姜家的那个姜来德亲眼瞧见的!挑她仨的那天,姜来德正往青芦,在码头上看了个满喽儿。那个哕稀饭的妨人娘们儿的姐夫,姜来德认得,说是叫啥子来顺儿,来过秦沽,到姜福臣他家走动过。”
大鸡形擦了一把脸,忙道:“有鼻子有眼儿,有名儿有姓儿的还真不是编的。”说话间,脸色忽地大变,颤声道:“这么大的事儿,你咋才说?”
二媳妇吼道:“你耳朵聋啊!这事儿外面都传开了!”说着语气一缓,稍稍压低了声音:“以前还真有人偷着藏点儿稻米,听到这事儿后,把私藏着的稻米都给扔了。”
大鸡形忙道:“快扔,快扔,当下日本人的话,那就是圣旨!就是天条!到多前儿,都不能顶风扛秫根!等天一擦黑儿,我就把那袋子稻米倒进沟里喂王八,就当给了日本人。”
“都在屋里驴声马叫的说啥呢?谁说我只吃米不吃面?今儿晚上就给我包三鲜馅儿的水饺儿。我看这真是骚的骚,浪的浪,裤裆里面吧嗒嘴儿,想说啥话说啥话!”屋外传来三媳妇清脆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