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混账小子,老夫怎么得罪你了?你明明看见老夫这个老不死的老东西喝了小气鬼的酒,你还让我吃牛肉?你想让我死啊?老夫这老不死的不死怎么了?老天爷不收,老了也死不了——碍着你后生的路了,真是的!如今这年轻人啊,一代不如一代了……”谭敬山拍完了桌子,脸色愈发变得难看,似乎有些不解恨般一蹦子蹿起来,对着老狼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夹杂着酒味的唾沫横飞出来,却似降下一阵细雨。
“这——”老狼冷不防被谭大酒鬼一番教训,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一个上了年纪看似弱不禁风的老者也不好发作,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才好。
“前辈请坐!”停顿片刻,看着谭敬山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老狼愈发无奈地摇摇头,随手指了指上首铺着黄绸坐垫的那个椅子,说道。
“啥,坐?坐上首?你让老夫这么个老不死的老酒鬼坐上座?混小子,你真想老夫死啊?”谭敬山说着,愈发蹦得起劲了,他一边叫着,原地跳了几下,拍着手喊到:“可不得了了,有人敢坐上座!要死了,要死了,不要命了……”
折腾半天,谭敬山回过头又抓起酒碗舔了几下,气急败坏地将酒碗摔在桌子上,嘴里胡乱叫着,几步抢到门外,落荒而逃。
王记酒店内,又只剩下老狼一人。
时间已然到了午夜,那两排红灯笼,也不知什么时候早熄灭了。
窗外一片漆黑。
夜色如磐,万籁俱寂。
宽大的酒店,愈发显得空旷起来。
不知何故,这房子一显空寂,空气似乎也跟着悄然变冷了。
老狼坐在那里,似乎有些惆怅地望着远方。
他当然并不是个怕冷的人。
但他也是个人。
一股无名的愁绪涌将上来,心头那种冷寂,断然不是一副不怕风雪不怕寒冷的强健躯体可以抵消得了的。
而屋内的灯,许是许久无人添加灯油,也渐渐变得暗淡起来。
忽然,灯光摇曳,屋内不提防吹进来一阵风。
不同于边地寒冬时节那种凛冽的朔风,这股风,却莫名显得温暖而微醺。
微风中,又分明夹杂着一阵淡淡的花香。
宛如江南三月,湖畔摇曳的蔷薇。
紧接着,老狼听到一阵丝竹之声。
那般悦耳,仿佛来自九天云外。
听着丝竹,闻着花香,沐浴春风,老狼眼前一晃,似乎突然间坠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安静,却并不觉得寂寞。
宽阔,却并不觉得空旷。
一道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光亮起,四下里一片澄明。
世界早变得洁净,处处弥漫着花香。
微风轻拂,碧空之上,明月高悬、祥云环绕。
老狼坐在那里,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渐渐地,浑身又变得透明,跟身边万物融为一体……
突然,丝竹声骤停。
老狼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还是坐在王记酒店内,冰冷异常的夜,让老狼都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
尽管,那只是一身粗布单衣。
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姑娘不声不响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般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穿着淡雅合体的衣裙,水灵俊俏的脸蛋上,略施粉黛、正好相宜,愈发显得青翠可爱,如枝头的花蕾,含苞待放、欲拒还迎。
乖巧的模样,活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却说两个小姑娘,提着灯笼走进酒店,也不出声,对坐在酒桌旁的老狼不闻不问,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一个大活人就坐在那里。一进来,将灯笼挂在门口,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硕大的篮子,伸手从篮子里掏出个瓷瓶,将四周遭的灯烛添上油点亮了,回头将瓷瓶放到篮子里收好。又掏出一堆物件,自顾自地忙活了起来。
说来也怪,两个看起来年纪尚幼的小姑娘,伸着只鲜笋也似的鲜嫩小手,看似不经意间走过,酒店立刻就变了个样。本来也算干净的桌子,经她们的小手一抚,简直亮得发光。收拾干净了,又从篮子里摸出些东西,在酒店周围的土墙上挂上彩色的帷幕,所有的桌子——包括老狼坐着的这张桌子上都铺上了洁白如新的桌布,又摆好瓷瓶插上了鲜花。
至于白如尘之前摆弄都那些玩意,早就被两个小姑娘收拾到一块,扔到门外去了。
忙乎完了这些,俩小姑娘好像终于发现坐在那里的老狼,迈着碎步走上前来,在桌子上摆开两个酒碗,一个酒壶。
然而,她们还是没有出声。
老狼一看,却不由得暗暗吃惊:眼前的酒具,全然跟别处不同,那酒碗虽然看上去稍小了点,却是不折不扣的玉碗,酒壶一样,也是上等的羊脂玉精雕而成,摆在桌子上,在四边灯光的照耀下,映出里面的酒,碧绿清澈,宛如一块翡翠,溢彩流光,未尝先醉。
摆好了酒,两个小姑娘又从篮子里摸出大把的鲜花,看着很随意地洒在地面上,不多时,已洒出一个彩色的鲜花地毯,直从门口通到老狼坐着的木桌旁。
末了,一个小姑娘一伸手,又从篮子里掏出个什么玩意来。
老狼一看,就发现是个熏炉。
看着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篮,老狼禁不住暗暗咋舌。
好奇怪的篮子,看着不大,如何装的下这么多物件?
甚至比白如尘的酒碗还要奇怪。
两个小姑娘收拾妥当了,自行退到门前,挎着篮子,又提起灯笼退了下去。
自始至终,她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忙乎了这么久,两个小姑娘连商量琢磨的话语,都没有听到一句。
“唰!”又一阵清风吹来,老狼分明闻到了一股蔷薇的香气。
不消说,是她来了。
看着门口的方向,老狼只觉得身子一晃,眼前一阵模糊。
她果然来了。
修长的身材,裹在纤细的白色衣裙之下,脸上又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站在满地的花瓣之上,仿佛就是一位花丛中的仙子。
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老狼。
老狼一下子怔住了。
一个日思夜想的人,一旦真正出现在面前,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站在花毯上的人。
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愣了半天,她突然迈开步,悄然走到桌旁,一拉椅子,坐在了老狼对面的位置上,略微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提起酒壶,一下子倒满了先前小姑娘摆好的两个酒碗。
一阵异香顺风飘来,那味道香到让老狼暗自落泪。
微微垂一垂头,透过泪光,老狼又看见了那只抓着玉壶的手。
又是一惊,眼角的泪珠眼看就要滑落。
正值华年的女子,她们的手,当然是漂亮而又美妙的。
但无论谁,这么多柔美的手,总会有些缺陷总会有些不足。
或指节略粗、或毛孔显大、或肌肤稍黑、或手指微短,总之,没有人的手,是完美的。
可眼前这只手,就是完美的。
美到让人窒息。
美到让老狼心碎。
“剑!”她终于先开口了。
“什么……”老狼一时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个什么,定了定神,低声问道。
“剑,你的剑……”
“剑?我的剑?”
“是的。”
“我的剑怎么了?”
“找到了吗?”
“找到什么了?”
“你要找的。”
“我找的?”
“够了吗?”
“什么……”
“杀人。”
“杀人?”
“要杀多少人,你才能杀够?也才能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到底杀多少人才够?”
她低着头,突然,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白纱,一口气说道。
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猛地呈现在老狼面前。
老狼一下子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