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瓜一脸不解之色,问道:“那座凶宅和猫儿哥有啥关联?”
王猫儿瞪了大瓜一眼,向厨房大声喊道:“大表姐,油淋腰花儿咋还没上呢?”
“快了,快了,你就是想急着补你的猫儿肾,肾气足了,好去叫春!”厨房中,传出蓝闺儿的笑语声。
杨东笑道:“油淋腰花儿也遮不过这个话头!”
王猫儿笑道:“遮不过就说呗!说到头儿我不就顶一个胆小如鼠之名,还能有啥!”
杨东道:“后来一个姓秦的寡妇住了进去,住进没多久,就死在了里面,是被人用刀杀的,据说肠子流了一地,场面惨不堪言,实是令人作呕。”
听到这里,大瓜“哕”的一声,将嘴里的一块肉吐了出来。
杨东对大瓜笑道:“看你这点儿出息!”随即又道:“杀死秦姓寡妇的人,是一个叫瞎金鸡的盐警……”
“那个叫瞎金鸡的盐警与那个姓秦的寡妇可有那种事儿?”厨房中,又传出了蓝闺儿的声音。
王猫儿笑道:“有没有那种事儿,大表姐你还想不出!”
听到这些话,秦天禄不由脸色一沉,深深皱起了眉头……
杨东道:“瞎金鸡犯案后,在抓捕他时,他身背单刀,手持扎枪,跑到了一座盐坨的顶上,秦玉堂带人将盐坨团团围住。秦玉堂,众位想必熟知,就是那个因土匪抢了当铺被县里革职的镇长。只是那时他还没当上镇长,只在盐务局里管点儿事儿。再顺带说一句,那个被瞎金鸡杀了的寡妇,就是秦玉堂的兄弟媳妇。那时盐警队只有两杆报废的老套筒,都是拿来唬人用的。有人朝盐坨顶上的瞎金鸡开枪,第一枪打响了,没打着。第二枪就卡了壳。另一杆,根本就拉不开枪栓。秦玉堂见没人敢上去拿人,就把盐坨底下的苇帘儿点着了,想把瞎金鸡烧下来。便在此时,不知是谁把冯大来子叫来了。冯大来子张弓搭箭,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抱美人儿,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只一箭就把瞎金鸡从盐坨顶上射来下来。但那一箭,并没将瞎金鸡射死,只是射中了大腿。随后那座盐坨上苫盖的苇帘就着起了大火,远处看去,整个盐坨就像一把巨大的火炬。后来那个瞎金鸡被斩首示众,砍下的脑袋,挂在了一处旗杆之上。”说着看向王猫儿,笑道:“下面的话,是我说还是你说?”
王猫儿道:“不就是这点儿破事儿吗?我说就我说,谁说都一样!”随即咳嗽一声,说道:“跑海得要起早,半夜就得上路。那天我和树铮半夜起来,前往海边儿,走到李家园子附近,树铮抬手向上一指,对我说:‘你看看上面那是啥?’我抬头一瞧,见旗杆上挂着一个人脑袋,脑袋上的倆眼瞪得溜圆,正死盯着下面,登时……随后……也没啥……就是敝人尿了裤子……”
除秦天禄外,桌上众人一起哄笑出声。
王猫儿忙道:“都笑啥?其实这也没啥丢人的,那年我才十三,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杨东道:“我树铮二表叔那年多大?”
王猫儿支吾道:“树铮那年十……十二。”
杨东笑道:“自打尿了裤子的那宿黑介就没再跑海,可是因为那旗杆的所在,乃是跑海的必经之地?”
王猫儿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笑道:“反正你比我官儿大,你愿意说啥就是啥。”
蓝闺儿端着一盘油淋腰花儿,从厨房走了出来,径直将腰花儿放到秦天禄面前的桌上,笑道:“这次偏了谁,也不能偏了我二表弟!有那样标致可人儿的媳妇在家候着,我二表弟可得好好用心滋补滋补!”
秦天禄淡淡道:“表姐说笑了。”
王猫儿拉过一把椅子,放到秦天禄一旁,蓝闺儿轻巧地坐下,笑道:“我二表弟人长得帅气,学问也好,就是为人不够活分儿。往后多往表姐这儿来几趟,让表姐好好教教你。”
杨东瞟了一眼秦天禄,说道:“要说我树铮二表叔,那可是一条有性情的好汉!在去关东以前,想去盐场找了差事干干,这本来就是一件好事。谁料想,秦玉堂和上边儿的人却说:‘他来了,咱们惹得起他吗?’经他这一闹,愣是把树铮上盐场这事儿给搅黄了!后来有人把秦玉堂暗中使坏的事儿告诉了树铮,树铮堵在了秦家的大门口儿,高声大骂了三天三宿,他秦家愣是没人敢出来嗞上一声!”说着转头看向树青,说道:“要是那年树铮二表叔进了盐场,三表叔现在的这个位置,就该由二表叔来做了!”随即又道:“不过,以三表叔的为人交友,豪爽大气,同样错不哪去!”
树青笑道:“我也没啥本事,能有今天,全靠朋友们的帮衬和弟兄们的捧场。”
杨东道:“当下树铮二表叔在关东干啥呢?”
树青道:“我二哥在哈尔滨和朋友合伙儿开了一家糖厂。”
杨东端起酒杯,看向秦天禄,笑道:“秦副科长,你看看,我们光顾着说话,竟是冷落了今天席宴上的主宾。”
秦天禄淡淡道:“杨副大队长无须客气。”
杨东放下酒杯,道:“刚刚忘了问了,那位秦玉堂与秦副科长的辈分是咋个论法儿?可是出了五服?你们秦家也是大族,人物辈分,远近亲疏,我还真有点儿分辨不清。”
秦天禄道:“玉堂三哥与我是亲叔伯的弟兄。”随即目视杨东,沉声说道:“秦家与姜家共居秦沽三百年,已传十余代,每代皆有联姻,早已亲如一族。至于偶有隔阂,自乃世之常情,无可厚非,存惠子孙的唯有两家的永续之谊!”说罢,不再理会杨东,端起酒杯,对众人说道:“天禄满饮此杯,感谢诸位盛情。”说罢,一口将酒喝了。随即又道:“天禄尚有公事,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多多见谅。”说罢,起身走出了酒馆儿。
杨东放声大笑,大声笑道:“秦副科长只喝了两杯酒,空着肚子走了,可是回家去吃那碗剩饭!”
“事儿平了,要比想象的顺利得多。”干洁的书房中,张垚坐在张桓对面,一笑说道。
张桓轻声道:“事儿平了就好。”
张垚道:“起先樊智还阴着脸,放了两句狠话,还说皇军的一条狗,比中国人一百条、一千条的命都值钱。但金条往桌儿上一放,脸色登时就变得好看多了,话口儿自然也就平和了下来。”
张桓道:“只要这事儿能安稳地过去,花点儿钱不算啥事。”
张垚点燃一支烟,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眉头微微一皱,说道:“不过……这事儿虽说平了,但还要走个过场,也不是啥难事儿,还是由我来办,爸就权当不知。”
张桓脸色一变,忙道:“还要走啥过场?看你的神色,这事并不好办。”
张垚道:“其实这事儿也没啥,就是一个办不好,关乎咱家的脸面。”
张桓左侧脸颊猛地一跳,忙道:“到底啥事?人活世上,要的就是这个脸面!”
张垚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雾后,缓缓说道:“樊智让咱家出面,给那条日本狼狗办场丧事。”
听了这话,张桓神色大变,脸颊连跳,猛地站起,嘶声道:“他这是要置人死地……你答应他了?”
张垚掐灭了烟,扶张桓在椅子上坐下,道:“爸你先别急,此事我已计划周全。再者,就当下这样的时局,稍微通点儿人气儿的人,也不会说啥。”
张桓双眉挑动,道:“可是有人与樊智说了南塘庄陈三爷逼屠户给狗出殡的事,他这才冒出这股坏水儿?他知不知道,后来那个陈三是咋死的?陈三的一张老脸,被人用菜刀剁了个稀烂!”
张垚道:“他也不一定就知道昔年南塘庄给狗出殡的那件事。本来日本人杀了人,泄了愤,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就是这个樊智,打着日本人的旗号,紧抓着不放。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天生的坏,就是那种自娘胎里就做成的坏种!他那个头儿和相貌,和南塘的陈三多少有点儿相像,没准儿他就是陈三的野种。再者,也是想借此事敲打敲打咱家,敲打敲打我,同时再着实敲咱一笔。这个樊矮子,真不是个人揍的!真他妈的比日本人还坏!”
张桓道:“你再去找他,就说只要不做这事,他要多少,给他多少,就是倾家荡产,咱家也不能丢这个脸!实在不行,我去找他!”
张垚道:“爸稍安勿躁,刚刚我不是说了吗,此事我已计划周全,并将计划与樊智说了,他也让了一步,表示同意。只是我又应了他五根儿金条,稍后给他送去。”
张桓道:“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咱家的名义给狗出殡!”
张垚道:“我一直跟樊智说的就是这条底线。最后商定,以刘武生的名义发送那条狗。只是刘武生上次从老家带来了家眷,住的是咱家的房子,丧事不能在那儿办。我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一个好地方,就是后街儿林家胡同出口儿的那座凶宅,现下李三渊一家子居在那里。这事儿好办,李三渊败家后,已经要了饭,昨儿个跳炮台寻死又摔折了双腿,更是没了一丝的活路儿,咱给他点儿钱,他定会同意。再说了,那房子也不是他家的,早就没主儿了。咱这样做,一来是仁义,不能为了发送那条狗,把李三渊一家从那儿轰走,再把他往死路上逼。这二来嘛,他家住在那儿,也为那条狗的丧事多了点儿人气,正好遮遮日本人的眼。至于念经的和尚老道,从我手下的喽啰里找几个,借几件儿僧衣道袍也就蒙混过去了。还有就是打幡儿摔盆儿的孝子……本来我想派人去青芦找个要饭花子,给倆钱,管两顿饱饭,这事儿就成了。随即再一想,想到一个绝佳的人选,就是那个李顺儿……”
张桓眉毛一皱,抬手打断张垚的话语:“那狗咬死他爸,还让他给那狗打幡儿,这样做,怕是不妥。”
张垚道:“通过这几次与樊智接触,察觉出他的内心极度阴暗恶毒,让李顺儿给咬死他爸的狗打幡儿,就是要满足他那阴暗的心理。当下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稀罕樊智就像稀罕亲儿子一样。在他得势之时,咱尽量让他高兴,心里记下他即可,等有朝一日再找他算账不迟。”说到这里,语气一顿,随即又道:“我这一贯道刚刚起步,尚未形成势派儿。要是实力强劲,举足轻重,日本一定会给大面子,樊智也不敢如此肆意妄为。本来我看刘武生一身武艺,人也踏实本分,就想在教门儿中给他安置个重要差事。那料想,这样的老实人,竟给咱惹出这样的祸事!”
张桓道:“李顺儿要是有一分血性,他也不会给那狗摔盆儿打幡儿。这事可别硬来,可别再出啥事。”
张垚笑道:“爸你多虑了。李顺儿是啥人?他根本就连一条狗都不如!我敢断定,十块大洋往他面前一扔,别说是给咬死他爸的狗打幡儿,就是……”说到这里,张垚大笑起来,说道:“接下来的话,我还真就想不出了。能超过这事儿的,这世上恐怕已是不多,那个心理有病的樊矮子,定会实打实地满意!”
张桓叹息一声,道:“这样办,终是不妥。”
张垚道:“至于吹鼓手,樊智点名要赵达摩吹喇叭。谁让他名声在外!只是赵达摩半夜路过孤女儿坟,让女鬼给迷住了,一个多月不曾下炕。不过,这事儿也好办,赵达摩的徒弟大生,模样周正,喇叭吹得也好,就让大生来替他师傅,想来樊智也不会说啥。”
张桓又是一声长叹,道:“乱世人多事,危局战事年。当此危情,惟有焚香祷告,祈求世人平安。”
张垚道:“这件事我并不出面,而是由张三青、陈三平我这俩磕头弟兄来办。不论是李三渊、李顺儿、赵达摩还是大生,都由他俩打着日本人的旗号找他们去说。就当下这个形势,只要一亮特务证儿,一拍腰里的手枪,不管他是谁,立马儿就得报怂。”随即又道:“爸,这几天你去津城会会老朋友,避避这事儿。最好是和我妈一起去,陪我妈到津城大戏园子看看戏,散散心。爸,不是我说你,我妈这些年,够不易的!”
蓟水河上飘散着淡淡的雾气,成群的洁白鸥鸟,在激流翻滚的河面上翔翅低回,一曲悠扬激亢的唢呐声,随着河上缥缈的清雾,散入河西一望无尽的芦海之中。
冯大来子一袭宽大的长衫,背负双手,站立河岸之上。拍上堤岸的波浪,在其脚下溅起清亮的水花。
大生眉目清朗,腰身挺拔,青布长衫,手持唢呐,沿着河岸走来,离着老远,便向冯大来子招呼道:“大表叔,你老吃了?”
冯大来子转身笑道:“大生啊,又在河边儿吹喇叭呢。你的喇叭吹得好啊,不但我听得入神,就连河上的这些鱼鹰子,也听得忘了到河里逮鱼。”
大生脸上一红,忙道:“我这两下子哪行?和前辈们比,差得还远!”说话间,走到近前,一眼看见岸边一条用铁链拴在石桩上的小船,不由神色一黯,说道:“大表叔听说了吗?昨儿个晚间,老安子让日本狼狗咬死了。那条狼狗被刘武生劈成了两半儿,刘武生也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蔡蛮子被那个姓樊的翻译官拿日本刀拦腰砍成了两截儿,血流了一趟街。一大早儿,面桃儿到处找人挑水冲洗街面儿,我还替换着挑了两挑儿。”
冯大来子轻轻点头,两眼看向激流翻滚的河面,叹道:“这是秦沽的劫数!”
大生道:“大表叔,刘武生明知劈死日本人的狗会死,为啥还劈?”
冯大来子道:“大表叔是个粗人,说不出学堂先生说的那些道理。我只知道,一些人心里想说一句话、想做一件事,要是不说、不做,他们自己就会憋死。”
大生眨眨眼睛,轻轻点头,转头向南看去。只见南面远处数十座小山般的盐坨,在青天白日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大生道:“大表叔,听说很多年前,一个叫瞎金鸡的盐警,杀了老秦家的一个寡妇,跑到了盐坨的顶上,因他武艺高强,身带刀枪,没人敢上去拿人,就把苫盖盐坨的苇帘儿点着了,想把他烧下来,结果把盐坨烧成了一把大火炬。后来,是大表叔一箭把他从盐坨尖儿上射了下来。”
冯大来子笑道:“这孩子,瞎说啥呢!你这是听谁说的?”
大生道:“我是听大瓜他妈,那个大表婶说的。”
冯大来子道:“这是哪门子的事!那个叫瞎金鸡的盐警是杀了姓秦的寡妇,只是他没有跑上盐坨,而是跑去了关外,据说当了胡子。跑到盐坨顶上的是一个叫高抗的人,他也是盐警,杀了盐务局的大头儿,提着那人的脑袋,上了盐坨的坨顶。再者,抓差办案,缉私拿人,那都是官家捕快干的事,我跟着瞎掺和啥?”
“我说冯大,你在河边儿瞎转悠啥呢,咋不带上弓箭,这要是射下几只鱼鹰子,晚上又有酒菜儿了!”远处传来大鸡形的叫喊声。
邵福、邵宽每人挑着一捆草,走在街上。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随即传来高亢激越的唢呐之声。
邵宽道:“哥,又有人家出殡下坟地了。”
邵福道:“这不新新。这些日子,镇上总是死人。”
随着唢呐之声的临近,从前方街上,走来一队出殡的车仗。李顺儿一身孝袍,手拿白幡,走在车仗最前,一边走一边嘶声哭喊:“我的我呀!……”
大生一袭青布长衫,白袜布鞋,双目圆睁,一曲唢呐声高亢激越,愤烈悲凉,直入云霄……
几个身穿僧衣道袍的人,手拿法器,神色木然,晃晃荡荡,走在大生身后。
邵福、邵宽退到路旁,邵宽道:“是李顺儿发送他爸。”随即忙道:“不对!他爸昨儿个发送出去了,李顺儿光打幡儿,也没穿一身的孝袍。他爸更是没拿车拉,也没棺材,是拿炕席裹着,俩人抬着走的。欸!这拉棺材的车上咋还插着日本旗?车后咋还跟着日本兵?李顺儿这是发送谁呢?”
在街道两旁众人的低声私语中,出殡的车仗一路从街上走过……
“我的我呀!……”李顺儿仍在一声声地嘶嚎。
大生吹出的唢呐声仍是悲凉激越,高亢入云……
车仗过后,街上满是飘飞的纸钱儿……
银色的月光下,是银色的盐坨,银色的盐坨之巅,挺立着一个银色的人影,激昂悲愤的唢呐之声,从银色的人影发出,扶摇直上,直冲天际,仿佛要冲破苍穹暗夜……
盐坨下围了一些人,王猫儿手提步枪,冲着坨顶大声喊道:“大生,你这是干啥?赶紧下来!……”
忽然,盐坨顶上的银色人影,化做了一帧耀眼的红光,多条闪着异彩的火流,从盐坨顶上奔泻而下,点燃了苫盖盐坨的苇帘。瞬时,整个盐坨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仿佛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炬,向暗黑的天际喷吐出熊熊的烈焰。熊熊大火中,那悲凉激越的唢呐声,仍是直冲天际,高亢入云……
“傻孩子!你死啥?谁不是这样活着……大生啊,你是个有气性儿的好孩子!你是替师父死的……”赵达摩在两人地搀扶下,站在远处,面向火势冲天的盐坨,大声地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