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总是一派安静且空旷的萧索，山川覆着层皑皑白雪，鸟兽蜷在温暖的洞穴蛰冬，麦秆扎成一捆捆堆在田野里，连飞翔的禽鸟也轻易不愿降落，只怕冰凉的积雪沾湿自己纤细的爪。
又是一年了。
宋星摇走在南阳的街头，冬季的单调似乎不曾在南地显露痕迹，树木依旧泛着绿，在淅沥的微雨中簌簌轻颤。
临近除夕，南阳本就繁闹的街头巷尾更是挤满了摊贩，兴致勃勃地招揽行人向他们展示琳琅满目的年货。
没有人告诉她卫子湛藏去哪里，宋星摇自然明白是他特别叮嘱周围的人对她保密，既如此——
她随意停在一个摊位前，拣起一只绣囊举在眼前欣赏，来来往往人潮如沸，每个人都沉浸在即将迈入新的一年的喜悦中，脸上一片热切，交谈的声音透着股生机，感染着她暂时忘却了连日来的苦闷。
看着绣囊上勾了只憨态可掬的小兔，继而想到卫子湛偷偷为自己雕刻的木头小兔，不知不觉眉眼弯了几分，心情松泛不少。
既如此——宋星摇将绣囊放回摊子的隔板上继续沿途逛去——那我再重新去找你就是。
她远远看到一处似曾相识的酒肆，招幡被雨滴浸透，卷不出飘扬的浪花来。
就是那了！
宋星摇快步奔向酒肆，酒肆门前围满了来沽酒的客人，她顺着人群间的缝隙挤进去，费了好半天的劲，挤得脸都变了形才勉强钻到最前面。
眼前的白须老头忙活得一脸热汗，正弯腰从大酒缸中替客人的酒葫芦舀酒，见眼前忽然冒出个姑娘，既不问价，也不选酒，只站在那定定盯着自己笑，腰还来不及直起来，只偏了头疑惑地扫了她一眼。
“买酒还是问路？”
老头将灌满酒的葫芦递给旁人，直直腰身，挥手示意其他的伙计帮忙，自己走到一旁坐好，见那姑娘不回他，依旧只是笑，盘算着这姑娘估计是身上的银钱带的不够，便换上慈蔼的语气向她介绍起来。
“小姑娘，站着作何？小老儿这里各式各样的酒都有，你喜欢喝甜一点的还是辣一点的？果酒、花酿、烈的、淡的，你喜欢哪种的？”
老头摸摸白须，伸直胳膊对着酒庐四面的墙壁指去一圈，一想到这一坛坛美酒尽数出自己手酿造而成，眼里的光尽是骄傲。
他得意地笑上几声，招手示意宋星摇凑近他些，小声道：“要是你银钱不够，小老儿可以送你一坛。马上过年了，家里哪能不备一壶好酒！”
宋星摇也半捂上嘴，压低声音学那老头说话的方式，悄声问：“老伯，真的吗？”
老头笑得更浓，一点头，“当然，小老儿说到做到。”
“那——”宋星摇伸出手指在老头眼前一划，最后落在一只小酒坛上，“我想跟老伯要冷栀醉——”
老头眼底顿时一亮，看向宋星摇的眼神添了许多欣喜，连连轻叹，“好眼光啊小姑娘！这冷栀醉是小老儿酿得最好喝的酒了！好眼光、好眼光！”
说罢起了身准备去取冷栀醉回来，便听宋星摇咂咂嘴，说完她尚未完整的话——
“老伯误会了，我想要一盆冷栀醉的花苗。”
那白须老头立刻重新坐回去，脸上笑意无影无踪，大手一摆，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能给你！”
“送我一盆吧老伯！”
宋星摇蹲在他腿侧，露出无辜的表情，“我花钱买也可以，老伯，要多少钱你可以卖我一盆？”
“不是钱的事！”
老头看了眼宋星摇，侧过身不理会她楚楚可怜的眼神，“冷栀花是小老儿我花费多年培育出来的，我宝贝得很，不能轻易给别人！”
“多少钱都不行？”
“不行。”
宋星摇不再痴缠老头的花苗，垂头重重一叹气，“那——可惜这么好看、清香、珍贵的奇花了，哎！”
她将脸藏在不起眼的位置挑起眼尾偷看老头，见他表面上不为所动，可眉梢却有一瞬的抖动，抿嘴偷笑起来，她明白，这老头其实心里对她的话很是好奇，巴不得自己赶快讲下去。
她假意不知，只兀自摇头感慨。
“可惜、可惜！
叹了好半天，那老头终于先一步忍耐不住，侧回身子打量宋星摇，犹豫不决地问她：“小姑娘，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老伯！”
宋星摇摆摆手，换上被人偷听到心里话后那种局促尴尬的笑容，“你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乱说话吧！”
说着，宋星摇手撑膝盖起身欲走。
“哎等等！”
老头转身叫住她，挠挠下巴，语气有些松软，“小姑娘，你说吧，如何可惜了？要是小老儿我觉得有道理……我可……”
宋星摇眨眼笑看他，露出期待的眼神。
老头立马后悔自己即将要说的话，话锋一转，摸须搪塞：“我可以多送你两坛酒，什么酒都可以。”
“唔……”
宋星摇浅浅失望了一瞬，即刻又皱眉替老头惋惜，“也好也好，趁这美酒绝世之前多喝几坛也好……”
“什么？”
老头瞪起眼睛怒视她，语气变得不再客气，“小丫头你在咒小老儿死……”
“嘘！”
老头的“死”字只发出个音节便立刻被宋星摇打断，她食指抵在嘴唇间发出短促而急切的轻嘘声，黑亮的眼仁不住眨动，像是只慌张的小狗一般。
“老伯，大过年的，不要说晦气话！”
“我哪里有诅咒老伯！”
她憋憋嘴角，看似被人冤枉后的委屈，“我只是想起曾经有好多精彩的戏折子、好吃的点心、好看的流光裙，那么多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也不知为何，不过过了十几年而已，却再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的名字、样子，它们产自哪里、由谁发明创作，大家似乎早就遗忘个干干净净了，一想到曾经备受追捧的东西最后变成尘埃，无人问津，哎！我就心痛！”
宋星摇挤出两滴泪来，故意捏捏眼角展示给身旁陷入沉思的老头看，又是惋惜地叹气。
“哎，老伯，我听说南阳有一处戏班子演的戏文那叫一个精彩，十年前，只要开锣登台，台下是人满为患。可我前日进去瞧了，也不过稀疏平常罢了，哪里有大家夸赞的那般好？也不知为何值得所有人口口相传……”
她偷觑了老头一眼，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自顾猜测起来，“会不会是那戏班子的班主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宝贝疙瘩似的捂着自己身上那点绝技不愿尽数教授给弟子，这一代一代师傅传徒弟都是如此，传到现今，精绝的变成优异的，优异的变成寻常的，恐怕再过几年，连寻常的都要变得……”
宋星摇抽抽鼻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到最后连声音都低迷下去听不清楚。
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最是惹人遐思，那老头的脸色由薄怒转为惊异，现下已是一片沉静，不住捏着下巴沉思，口中含糊不清地嘀咕什么。
“嗯……似乎有点……小老儿我好不容易研究……后世之人忘……”
宋星摇轻轻咬住唇抑制自己的窃笑，立在一旁不再出声乱动，只等那老头自己考虑明白后再给他添点油、加点醋，如此诛心一遭后，没准要一盆冷栀花苗的事就成了。
她心里的鬼主意还未得逞，人群中又挤出一张清秀的脸，大概是年岁不大的原由，这少年身量不足，欠了其余男子半个脑袋高，浑身的骨骼体型也透着股稚嫩，被人群挤来挤去，一脸热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