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缠绵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的云朵中露出一角柔和的光芒。
宋星摇在屋檐上快速掠动,衣摆翩然而起,在阳光下犹如一只翻飞的彩蝶轻盈自由。她顺着记忆中大致的方向跑去,不住沿途向下搜寻匿在人潮中的陈默。
陈默他说,他家的公子前几日便回了府。
所以……
宋星摇眼底露出期盼的笑意,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再次见到她心心念念之人,脚下犹如生了风,哪管瓦片沾着水打滑不稳,只一门心思飞奔,想快点找到陈默,随着他进入那座府邸。
雨后的阳光开始有些刺眼,宋星摇稍稍盖住眼帘,停在两栋房子交接处歇了歇。
这陈默,自己只不过同王伯多说两三句话的功夫,竟扭头就不见了。
宋星摇顿口气,百无聊赖地向房檐下方扫去几眼,就看几个摆摊贩卖的大伯大婶、大哥大嫂纷纷望着一个穿梭而过的身影露出笑容,像是碰见一个熟悉的人,街上传来一连串音色各不相同的招呼声。
宋星摇寻着那道身影定睛一看,嘿,不是陈默还能是谁!
忙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翻下屋顶,奔着陈默而去,快走几步追上,凭借着来往行人作掩护,不远不近地跟在陈默身后。
那陈默从西走到东,又从北逛到南,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连脖子上都挂着两条腌制好的腊肉,身子向下摇摇欲坠似乎还没有回府的意思。
宋星摇知晓他这是为府里采办,倒也不急,只慢悠悠随他东逛西逛,听他走一路、说一路,嘴里的话就没停过。
逛过快一个时辰,陈默不见什么疲累,倒是宋星摇口干舌燥、腰背酸痛,累得坐在茶摊的条椅上,“咕咚咕咚”灌下好大一口凉茶才勉强缓过精神头。
她支着额头,看向不远处蹲在地上同商贩闲聊的陈默,看他满身挂的都是包啊、囊啊、盒啊、匣的,捏捏眉心长叹口气,心中不住腹诽:
陈默,人如其名——就是个碎嘴子。
宋星摇捂住半张脸,她知道陈默这一唠定要唠上个一刻钟才会住口,她着实没有力气再听他胡诌八扯,于是闭上眼准备小憩片刻。
可眼睛闭得上,耳朵怎么办!
陈默那头的话音絮絮叨叨地钻进宋星摇耳中,就像秋日里“吱吱吱、嗡嗡嗡”叫个不停的秋蝉,挂在树干最上端,却能传到二里外那么远。
“王婶,我怎么看着王婶比上个月又年轻了!是不是王婶卖的玉米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张嫂!别动,别动,眼看着快生小娃娃了吧!别动,哎呦,还剩这么半筐橘子了……不如张嫂卖给我好回家休息吧!”
“哎李大哥!你猜我前几天碰见谁了!就李大哥你给我讲的那个白……”
陈默的话音低下去几分,宋星摇侧过脸,眼尾扫向他,见他与那位李大哥一脸促狭的笑,眉毛一抖一抖,嘀咕不停,又是一叹气,重新捂住自己的额头。
三、
二、
一。
宋星摇在心中默念,果然,刚数到一,那头传来两人畅怀、放纵的大笑声。
“阿默啊,还有个事,李大哥我觉得有点意思!”
“李大哥你快告诉我!”
“我听说啊,皖郡有个姓辛的姑娘……去了……说是报恩……”
话音断断续续传来,宋星摇听了一半、漏了一半,放在往常她一定会凑过去偷听,想尽办法参与到两人的讨论之中,可当下——她仰起头望天,天色渐渐暗沉,就快黑天了,她还要赶回曲水,免得卫子歌担心。
她掐掐眉心——此刻她倒是有些理解,为何卫子湛遇到愁事总喜欢捏眉心——只希望那个碎嘴子陈默赶快返回公子府!
随着两个男人一声长吁短叹,陈默终于重新拎起暂时搁在地面的东西,意犹未尽地同周围人告辞。
“我走了!时候不早了,王婶,你赶快回家吧!张嫂,橘子放那,我一会回来取!”
宋星摇眼里重新亮出光彩,付了茶钱起身欲走。
又听不远处的街角吆喝一声,“卖扫帚,新扎的扫帚!”
陈默一蹦,大步奔着声音响起的位置奔去——
“哎于叔、于叔——几天不见了,咳嗽咋样了……”
宋星摇一屁股坐回长椅,伸直胳膊伏在桌面上,生无可恋的闭上眼睛——
二公子,卫子湛,慕岑!
你那种冷淡的性子,怎么选了个如此嘴碎的小管家!
夜幕很快从天际席卷整片大地,好在月色尚且明亮,挂在半空当中照出皎洁的辉光,能让宋星摇继续看清前方之人的身形,不至于跟丢走散。
穿过繁闹的街道拐进一处僻静的巷口,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剩簌簌作响的风声吹动两侧泛着绿色的树枝,公子府邸的匾额终于出现在宋星摇眼中。
没错,就是这了!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去年她翻墙潜进卫子湛府中,又被他抓了个现行,逼得她不得不再跳墙逃走,一进一出都未经过正门,时隔一年,她早就记不清当时翻墙的位置了。
宋星摇左右大致望了望,高墙耸立延伸,这一圈围墙隔出一座偌大的府邸,恐怕一南一北尽头两端横跨得有两三里的距离,里面也不知有多少间屋舍厢房,凭她一己之力一间间去找,一夜的时间怕是不够用。
她正琢磨着办法,那陈默已敲响了府门,两道门扉间漏出条不宽不窄的缝,陈默一个侧身——没有顺利进去。
他重新归拢了身上背挂的大包小裹,门缝里迎接的人替他取下不少来,减轻一半多的负担,陈默一边絮叨着道谢,一边再次侧身,钻进卫子湛的府内。
既知道府宅位置,想进去易如反掌。
宋星摇沿着僻静无人的墙角走过,大约走出距离府门十几丈远的位置,她贴在墙壁上仔细听了听院中的动静,半炷香的光景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大概里面是处少有人涉足的地方,正适合她偷偷潜入。
如此一想再不迟疑,宋星摇运足了气向上一跃,脚尖在半空时蹬住墙面借力,扭转身子一个翻转,翩然落进院内。
落地的位置立着山石造景,挡住她一半的视线。她蹲在原地又等上一阵,确认周围没有家丁小厮经过,才放下心,慢慢起身,专挑光线晦暗之处轻手轻脚的向府邸中央走去。
不过走上一刻钟的光景,宋星摇终于明白卫子安所说的话是何含义。
他说,他二兄的府邸空荡荡。
只有风声猎猎,穿过树杈,穿过假山镂空的洞口,穿过每一处月亮拱,盘旋在空无一人的院落内呼啸。
她从暗处走出来,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沿着石板路向各处走去,没有碰见任何奴仆女婢忙活,没有人发现府中有外人潜入。两侧的灯柱里烛火摇曳,晃动着,在这座安静的公子府中寂寂燃烧。
她住过卫子安的府邸,也谈不上仆从前呼后拥,可好歹每行至一处厢房别院都有人垂首听命。
而这里——
宋星摇抽抽鼻子,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今夜恰好正逢十四,与他生辰那晚的月亮一样,缺了道细小的口子,与完美就差一步之遥。
月亮悬在头顶千年、万年,云飘来荡去,星辰斗转变换位置,只有它自己,望着大地,亘古不动。
就算卫子湛再冷、再喜静,他每次回到自己的府中也会感觉空旷吧?
宋星摇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寂寂寥寥,无人拦她。拐到院内的湖边,水面平整无波,几片落叶在水面浮动,划出细小的波纹。
心中正是惆怅,无意瞥见湖岸一周燃了火烛的灯柱,几点豆光投进草窠当中,跃动闪烁,像一瓣瓣明黄的花朵。
花朵!
宋星摇驻足愣在原地,心里倏尔一动,她抬起头看向空中明月,嘴角弯弯得翘出开心的弧。
花朵——月亮——婵桂宫——桂树!
原来是这样!
宋星摇想起曾经误入他府邸那晚,卫子湛就是在一处种了桂树的院中堵住自己去路,陈后生前所居宫殿便名婵桂宫,想必陈后此人也很是喜欢桂树吧!
那么那处院落,即便不是卫子湛寝居,也一定是他常去的地方!
如此一想,宋星摇立刻心情大好,方才郁郁寡欢的不畅烟消云散。
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她拎起裙角向前跑出几步,不过片刻后又收下脚步停了下来,一个棘手的问题在她脑中勾出巨大的问号——
她不知道院子在哪,连大概的方向都不清楚!
这可难办了!
宋星摇原地向着四周看去,四面目及之处皆是深邃不清的黑暗,假山背后是假山,屋舍背后还是屋舍,根本看不到边缘,这卫子湛的府邸也太大了些吧!
她一边继续走下去,一边心里暗自抱怨,眉头微微蹙紧,她认路的本事本来就不济,再加上心中急切,硕大的府宅在黑夜中敛藏起关键性的标志,将她绕得迷迷糊糊,不消两刻,在那个缺了一角的石凳再次出现在宋星摇视线中时,她终于心服口服的承认——她又迷路了!
算算时辰酉时该过了,卫子歌尚在曲水,她离开前并未言明自己要前往南阳,整整一天没有给公子他通报平安,想必该着急了吧!
如此一想,宋星摇也有些焦急。她假托来看望吴妹好,诓着卫子歌领她来曲水故地重游,若被他发现自己偷偷去寻找卫子湛,他们兄弟二人一通消息,免不得又给她来一次神秘消失!
不行!这次一定要尽快见到他!
宋星摇原地打量一番,下边的路不行,只好上去了!
她抬头看向飞檐,正运气准备跃到屋顶,就听转弯之外的阴暗处,一道轻快又无章法的脚步声,随着鼻音哼响的曲调一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