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收回气息,掩住呼吸悄声躲到一旁的树影下,静静等待发出声音的人走过。
大概是巡夜的仆役,她一动不动地呆在影子里,心想,就算卫子湛这府邸再无人伺候,日常的琐事总要安排人来做的。
声音明明离得很近,可宋星摇左等右等,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光景,仍是不见那人经过。
等得有些不甚耐烦,她迈出半步,想着干脆换个地方避开此人上屋顶算了,只枝条上的树叶刚划过额头,一直不露面的巡夜人倒在此刻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走来了。
宋星摇立刻再次隐进黑影中,头顶的树叶被她拨动得颤悠不止,好在腊月的风一阵接过一阵的吹来,替她隐去这点漏洞。
在明暗不清的灯笼后,那人一会弯腰看看木桥下的水面,一会随性地绕着某棵树干转上一圈,有时候连半人高的石景后都要弯身看上一看,难怪区区十几丈的路,竟巡了这么久!
宋星摇躲在树后看那人行为,又想起白日里那个嘴碎的小管家陈默,咬唇憋住忽然涌出来的想笑的冲动,二公子,你——你府里的家丁个个不凡呐!
她正忍笑偷看,蹑手蹑脚向着纵身处又挪了几步,以免那人心血来潮查看她所在的树干,那巡夜人慢腾腾的,踢走一块绊脚的碎石,口中哼着的曲调淡下去,喃喃自语:
“别挡道!公子本就不熟悉府中各处,绊我可以,绊他不行!”
手里的灯笼一晃荡,映出巡夜人清秀的脸,他随即瞄准另一块石子,边踢边拖着音儿再絮叨:
“吃我一脚——走起——”
随他话音一落,飞来的石子恰好掉在宋星摇脚旁,她死死抠住眼前树干的树皮,粗糙不堪的树皮硌在手心,传来沉闷的压迫痛觉,她借此强忍就快压不住的笑声,心里一连串无可奈何的长叹:
陈默啊陈默,你不止跟旁人说个不停,跟自己也能喋喋不休,闭不上自己的嘴!
不过见到陈默巡夜,似乎事情变得好办许多。
宋星摇像只轻盈的野猫悄声跟住陈默,她琢磨着,既然巡夜,他定要在府中各处查探,跟上他,他一定会带她前往那处种了桂树的院子中去的!
无非就是听他一路絮叨不停,总比自己沿着屋顶毫无头绪乱找快得多吧!
宋星摇心里头笃定道。
只在半个时辰后,她对这份笃定产生了动摇。
陈默在外院左三圈右三圈巡视几遭,关好漏风的窗,扶起歪倒的油蜡,嘴里一会哼曲一会嘟囔,眼看着他准备折返回休息的偏厢中去,并未见他去宋星摇所期盼的院子巡查。
宋星摇心里焦急,又掺了丝气恼,再不故意躲在后头,定身立在黑暗下,用阴恻恻的语气喊住他:
“陈默——你失职了吧!”
“什么人!”
小陈默突然听到有声音喊他,吓得浑身一个机灵,连手里的灯笼都有些不稳。火光抖个不停,把他的影子也晃出波纹。
公子府本就人少,平日里卫子湛又少回,白天冷清,到了晚上尤其寂静得骇人。自他接管外院的事务后,每逢夜里巡查府院各处,都要哼着曲替自己壮胆。
虽说几个月来从未碰到什么怪事,但眼下夜——夜不黑,但风高,又值腊月,神神鬼鬼的传说在脑中里飞速过了一遍,陈默自己幻想出来的鬼祟形象把他吓个不轻,不由自主地哆嗦一阵,又为了府中安全不得不控制住心魄,犹豫着、慢慢回头,举起灯笼看去。
就见眼前的树荫下,不过六七步之外,一个浑身裙裾迎风飘荡、面色晦暗的女子,露出一双森然冰冷的眼睛盯住自己不动。
明明那里都查探过了,怎么会有人!
寒风刮过,顺着陈默的脖领钻进后脊,带起一簇簇汗毛。他瘪瘪嘴忍住想哭的冲动,另一只手颤抖着向前指去,乍着胆子,吓出哭腔。
“你……你……是、是人……还是,还是,鬼……”
宋星摇忍了一晚上,此刻再憋不住,“噗嗤”笑出声,她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和着风纠缠成怪异的动静,吓得小陈默更加恐惧不已。
一咧嘴,流出两行泪来。
宋星摇向前走出几步,将自己展现在可辨的光照下,半是宽慰半是嘲笑,出言逗弄道:
“小陈默,姐姐我,既非人,也非鬼——”
她板起面孔,装得高高在上没有悲喜,一步步走近他,“我是,玉兔仙子!”
“什么?什、什么?”
小陈默抹把眼泪,攥紧手里的灯笼提手一脸紧张,戒备反问道:“什么玉兔仙子,你、你是不是……”
他原想着后退一步,快速环顾一圈这座府邸之后又强自停住,眨眨眼角的泪滴,故作勇敢无畏,“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究竟是什么来路!”
半步之后,宋星摇终于站好,整个身形停在灯笼的光照范围内,望着小陈默莞尔一笑。
歪歪头,不松口,“我说啦,小陈默,我是,玉兔仙子。”
陈默快速眨了几次眼睛,眼里模糊的水气挤干净,终于看清眼前之人并非想象当中的女鬼那般青面獠牙、长舌三尺,而是白日里见过的一个姑娘,心里一松,即刻又重新紧张起来,重重一跺脚,气问道:
“是你!你怎么跑我家公子府邸中来了!”
宋星摇心中一喜,忙将话题往正事上去引。
点头一笑,“我说了,我是玉兔仙子,我要寻一处种了桂树的院落,找一位俊朗的公子报他恩情。小陈默,我在天上盯了你一晚上了,你为何没有去那处院子巡值!”
宋星摇咬唇忍住笑,佯怒嗔怪:“我说你失职,你认不认!”
陈默年纪尚小,情急回道:“我没有失职,我只管外院,公子他……”
他立刻住了口,澄澈的双目泛起疑惑,“不对啊!不对啊——”
他一边重复着,一边抬起灯笼围着宋星摇慢慢绕起来,不住打量这个奇怪的外人。绕过一圈,站回原位,脸上全是怒气。
“你这个骗子!你如果是什么仙子,大可以在天上自己找到公子的居所,你不是鬼不是仙子,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他左右寻摸一遭,跑到一旁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对着宋星摇恶狠狠比划。
“你是贼!好你个小毛贼!偷谁家不好,居然敢跑到这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这里是上公子府邸,四周有两千府兵巡逻,你这个小贼,识相的还不赶快自行离开!否则我一吹口哨,这五千府兵一定冲进院子将你绑走送到太守府治罪!”
他挥着石头,其实内心里着实打怵,故作强硬地喝道:“一会我就禀报公子,到时候你想跑也跑不了了,你还不……”
宋星摇正暗笑他口中胡诌一会两千、一会五千的府兵,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眼里一亮,凑上去打断陈默的话。
“对对,你去禀报他,现在就去!”
“什么!”
陈默有些摸不准眼前这个女飞贼的思路,绷直了脊背盯着她不放。
“你、你、你,你不怕我家公子捉了你!”
“我不怕!不怕!”
宋星摇走上前挽住陈默的小臂,用了用力,示意他带她前去,她一脸喜气洋洋地看着他笑,“恰恰相反,我求之不得!”
陈默微微一顿,抽出手臂向后跳出几步之外,再次举起石头,目光中努力扮成狠厉凶残的样子,对宋星摇斥道:
“好你个女贼,你不仅要偷府里的财物,你、你还把算盘打到公子身上了!我告诉你,公子身上没有值钱的宝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啧!”
宋星摇挠挠头,一脸无奈,“你误会了,我真的是要报他恩情。好弟弟,你告诉我他住在哪,好不好!”
“报恩!你简直胡说八道!”
陈默也不知为何怪声怪气笑起来,“哪有那么多人要报我家公子的恩情?你要是真得想报恩,就不会跑到这来了,就该像那位姑娘一样,早早就打听到公子现下所在何处!”
小陈默见来人非鬼非怪,心里轻松不少,面对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何可惧!能吓退她最好,吓不退……
吓不退他跑了就是,反正府院外侧的确驻有府兵,对付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还不是简简单单!
这么一盘算,胆子更大起来,嘴里嘟嘟嘟地讲个不停,阴阳怪气地嘲讽宋星摇。
“你看你,长发枯槁像干草,眼大无神似鱼目,身段干瘪如老妇,你比不得那位姑娘半点好看,我告诉你!你不要对我家公子存什么旁的心思了!你快快走吧,大过年的,我、我给你留些颜面,等公子他回来,我也不会跟他……”
宋星摇知道他嘴碎,前半段听他讥讽自己尚且能咬牙忍住,又听他提到一位什么姑娘,虽不知何意,心里也不由自主沁出点酸,等到听到最后,忽然发觉陈默话外之意不太对,立刻忍不住怒气,抓了抓鬓发,扯得发髻有些散乱。
她凶狠地盯着陈默,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打断他,说到最后,提声吼向那小管家:
“所以!你、家、公、子,根本——不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