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载再入曲水，街头巷角已生出浓烈的烟火气息，官道石砖新铺，较上年的泥沙土路更添庄严，街头巷尾铺肆林立，混杂着嬴人、南人各色服饰的行人、商贩来往不断。

临近小年，半空中不断炸响震耳欲聋的爆竹，淡黄的烟雾裹着硝石的辛辣，呛得路边人一阵皱眉躲避，不过，饶是手掌捂住半张脸孔，喜悦兴奋依旧从目光穿透而出。

南蛮本无除夕守岁辟邪的传统，当下两地混居交融，也有样学样按照嬴人的风俗庆贺起新春来。

卫子歌、卫孾同宋星摇三人各自着了寻常的服饰，沿着中央的巷道信步慢行，一面混在人群中游玩，一面暗中查勘属地的风俗人情与民生。

卫孾随手抓起一把摊位上贩售的稻米，稻米裹着谷壳，一粒一粒摊在他的掌心，他对着卫子歌微微一挑下巴，笑容带点乖张。

“王兄，如何？”

他手心微动，将稻米重新捻回竹篓中，目光漫不经心一扫贩米的货郎，侧转回身看向卫子歌。

“自王兄整饬曲水后，南人同我大嬴学会耕种的农艺，加上南地气候一向湿润温暖，谷物长势迅猛，一年竟可以收割两茬！但南人农事生疏，当下百姓手中的桑田不过三成得以利用，我推算过，若再过两年，曲水的农收便可替代青州，成为我们大嬴的农务重地！”

卫子歌微微笑着听卫孾同他叙话，眼尾淡淡扫过宋星摇，转了身继续向前走去，顺着卫孾的话题颔首称赞道：“阿孾，你做得不错。”

卫孾歪歪嘴角，随卫子歌的步伐向前，也不管身后看热闹卖呆的姑娘是否跟上他们两个，边走边低声同卫子歌说话。

“是王兄记挂我！”卫孾侧身躲过一群跑来跑去玩闹的稚童，指向几步之外的茶铺，“先喝杯茶吧，王兄。”

他偏头向后，挑起一边嘴角，唤道：“跟上，宋姑娘。”

三人挑选一处稍显安静的位置依次坐了，兄弟两个望向街巷穿梭不息的人群又闲聊几句。卫孾搔搔狭长的眼尾，看向低头喝茶不曾作声的宋星摇古怪一笑，视线扫过卫子歌，继而落回宋星摇脸上，语气似有轻佻：

“怎么我看宋姑娘随我那二王兄呆了一年，也不爱说话了？他那人的确冰冷不愿多言，这一年想必少不得给宋姑娘脸色看吧？”

卫孾摸摸嘴唇，笑容乖戾，“不过当下回到我王兄身边就好了，王兄他同那人不一样，宋姑娘想笑就笑、想说就说，不必拘束。”

自打从酒肆老伯那要了冷栀花苗回来，宋星摇日日用心呵护照料，谁想这花倒像认识主人似的，在她手里不过才四五日，绿油油的叶片蔫了，花瓣打着卷，若仔细去瞧，连同茎秆上也偶尔冒出几只虱子般极其微小的小虫，上上下下爬动。

眼看着好不容易得来的花苗日显颓败，宋星摇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救治，可惜已随卫子歌进了卫孾府中，要时常同他们两个一齐出行探访坊间，时间上不得空，没法回到南阳去问问那老伯该如何是好。

今日又随他们两个出行，一路上他们二人交谈的话音一点没进到自己脑子里，只闷头去想解决的办法。

方才坐着喝茶，注意力根本不在卫孾嘴巴上，倒是他忽然提及卫子湛令宋星摇心神一动，握着茶盏，目光里有着大梦未醒的呆滞，偏头看他问自己。

等他说完，脑子里未来得及掂量卫孾的话外之意，心里的话已脱口而出：

“不会啊，三公子……”

宋星摇无意识的眨眨眼，神游在外的思绪刚刚回落，不算太清醒，“二公子他……他对我很好的，我在他面前也想说就说，想笑就……”

待她反应过来话有不妥，另两人的脸已齐齐变了颜色。

卫子歌城府颇深，但听到她如此一说，眼眸也是不由自主的一黯，忙垂下眼睛打量手里的茶杯做掩饰，心口毫无预兆的生出震恸的痛感。

低垂的眸底闪过一抹疑虑，他一直以为这痛感只有她不在身边时才会发生，却未想，哪怕眼下她就坐在一侧，依然突如其来的剧痛起来。

胸膛里，那颗心脏伴着街角对侧铁铺里淬铁的风箱巨幅震荡不停，扯动着心脉连同浑身的筋骨一起传来剧痛，卫子歌竭力保持嘴边的笑意，轻轻阖眼不露痕迹地忍住。

好在痛楚来去皆快，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渐渐平复如初。

卫孾听罢宋星摇的话，飞扬的眼尾沁出阴森的厉色，目光一沉，盯住宋星摇打量。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攫取，宋星摇被他激烈的变化搞得莫名其妙，也偏头回望卫孾，两人都不曾注意一旁卫子歌一瞬间情绪的变动。

互相对视良久，卫孾抽抽嘴畔的肌肉，眸中的光芒倏尔缩成圆点，像一把尖锥，悬停在对面之人的眼睛上方，既不扎下去，也不挪开，就好像故意用尖锐的锥头恐吓他注视的人那般，带着对猎物的戏弄。

“阿孾！”

卫子歌抬眼看到两人的情形，似乎不甚在意，突然兴奋地对着路边经过的小贩招手，唤道：

“大婶，给我两包烤板栗！”

大婶停下脚步，手脚麻利地从炉膛内挖出一捧热气腾腾的板栗，称过重包进油纸，欢天喜地的弯腰接过铜板，敲着梆鼓继续走远了。

卫子歌只扫过一眼宋星摇，对着卫孾笑起来，眼中露出长兄对弟妹般的关爱，连声道：

“阿孾，烤板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趁热吃吧！”

板栗裹在油纸中渗出斑驳的油渍，隔着几层纸散出香糯、甘甜的热气，卫子歌伸手推给卫孾，笑着催促：

“快吃！待回到你府中，到处都是仆役盯着你，可就不像在外边这般尽兴了！”

板栗的香味蹿进鼻子中，稍稍带走卫孾的戾气，他瞥一眼桌上的纸包，重新对上宋星摇的视线，下巴微微一扬。

“宋姑娘——”

卫孾支手按住另一包板栗，慢慢推给她，语气听起来似乎在玩笑，可每个词汇却咬得刻意。

“这——是王兄买的，虽说王兄同他两人长得相像，宋姑娘也要分清才好，别认错了人，谢错了——恩！”

宋星摇微蹙眉心，听着卫孾的语意不太舒服，又不知从何处反驳，咬咬唇，眼睛冒出气愤的火苗。

“咔——”

卫孾捏住一颗板栗发力，坚硬的外壳碎开，裂出一条贯穿的缝隙，里面的栗子肉也跟着碾碎了丁点。

他略略一斜嘴角，剥开栗子壳，取出诱人的栗子捏在手指间把玩，拇指一挑，栗子划出一道弯弧正正当当落进他嘴中。

“嗯……”

卫孾嚼了几下咽下去，又捏开一颗递给卫子歌，像变了个人一般浑然忘记自己方才的不悦，反倒像个孩童一般开心。

“王兄，真的好吃！你也尝尝！”

卫子歌接过栗子送进口中，浅浅一笑，点头应声，“是好吃，阿孾，你多吃些！”

他不断取走栗子替卫孾剥开，嫩黄的栗子肉一粒一粒摆在桌面上，像一只只小巧可爱的鸡仔，簇成一团，对着头顶上看他们的人唧唧喳喳叫唤。

卫孾边吃边笑，吃的速度比剥皮的速度快上许多，不消片刻，桌上又是空空如也。他按住卫子歌的胳膊，笑道：

“王兄别剥了，我都长大了，自己做得来！”

卫子歌点点头，又斟上一盏茶推给他，才取出帕巾擦拭手指，看向一侧的宋星摇，不咸不淡道：

“星摇，我听说你最近养的一盆花卉似乎遭了虫，有解决办法了吗？”

宋星摇深深吸口气，将目光从眼下那包一动未动的板栗上挪开，看向卫子歌，声音有点无奈。

“公子，还没有。”

卫孾一颗接一颗的捏开栗子，一一摆在桌面上不动，适才难平的气焰也不知怎地悄然消弭，一边继续手头上的活计，一边插嘴问道：

“什么花苗？宋姑娘需不需要去问问田曹司的……”

“哦——不行！”卫孾盯着手中的板栗壳低低笑了声，“他们已经休沐归乡了，看来宋姑娘得耐心等等了。”

宋星摇别过脸只露出浅浅的微笑作答，并未吭声。

一旁的卫子歌若有所思地看向宋星摇，她对自己说想看望吴姑娘，求他入宫前带她回曲水一趟。卫子歌心里苦笑不已，他当然知道那是她信口拈来的幌子罢了。曲水临近南阳，寻他的弟弟才是她真正的打算。

不过他并不想将自己的情感暴露给卫孾知道，所以带着她下榻寻常的客栈，故意留给她几天时日去办她要做的事。

想起她早出晚归忙活多日，在最后一晚，手里捧着盆花苗回到客栈，一脸喜气洋洋，他从未见过她侍弄什么花花草草，那盆花对她来说究竟代表着何种意义，其实他可略猜得七八分。

卫子歌的心泛起一丝酸楚，端起茶盏浅浅啜了口茶水，茶水已生凉，茶叶沉在杯底虬成墨绿色的一团，映衬得水都不再清透。

他无法拦她、阻她，那层面纱已然撩开，他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