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落在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栗子上出会神,三人心中各自有事,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不远外的铁铺里,烧得赤红的粗铁被一舀凉水浇得冒出成团的白雾,笼住铁匠半个身子,“嗤——嗤——”不停的发出淬炼的冷凝声。
卫子歌侧过脸当做热闹看去,不知见到什么不寻常之处,眼底浅露一丝疑惑,随即回正身子扫过一眼仍专心剥壳的卫孾,没有多言。
他看向宋星摇,略一思忖,漫不经心地提示她:
“方才来的路上,我见有家布庄门前摆了十几盆花,料想那布庄的老板是爱花之人。就是不知,他会不会略懂些园艺养护之道?”
如他所料,宋星摇的眼睛果真重新亮起神采,偏头自己想了一阵,企盼地望着卫子歌。
卫子歌控制好嘴角的温润,多翘半分热情,低垂半分疏远,他对宋星摇轻轻一点头,同意她无声的渴求。
“去吧,星摇。”
他拈起一颗栗子送到嘴边停下,目光投向卫孾,对她没有额外的交代,简短几字后再不看她。
眼尾余光里,那姑娘顺着巷道向回折返而去,不消片刻功夫,裙角像一朵浪花,消失在整片人潮当中。
卫孾挑起眼角顺着宋星摇离开的方向瞟过,拨弄着剩余几颗还未剥壳的栗子无声冷冷一笑。
“王兄——”
他拣出一颗干瘪的栗子捏在指尖上,捻动着转上几圈,语气当中很是冷冽,“这位宋姑娘,似乎心有旁骛啊!”
卫子歌淡淡笑笑,他知道卫孾所指其实很是单纯,不过是谍史忠心与否的问题,与他心底挂念的不同。
他顿了一瞬,依旧未作具体的解释,只给出一份不详不尽的回答,“无妨,阿孾。收拢人心不在强压,偶尔也该松弛有度。”
卫孾蹙蹙眉,抬眸盯着卫子歌看去,继而展眉一笑,“算了,王兄定然心中有数,我也不替王兄操心此等小事了!”
他一口气吃下好几颗栗子,心满意足地呷口茶润喉,这才同卫子歌再次聊起来。
“王兄耗费半载收服曲水,将这整片荒蛮无度的南地改造成型交予弟弟手里,我入主以来,一直忙活熟悉城郡各类事务,还未向王兄致谢,倒还叫王兄惦记,临近年尾跑到我这等我一同返京。”
卫孾替卫子歌斟满茶盏,微微颔首,笑容亲昵,“弟弟多谢王兄,从小到大,一直是王兄为我出头平事,事事替我思虑周全。”
卫子歌接过茶,吹散杯口的热气,也轻悠悠笑起来,望向卫孾的目光一片温和,声音也比平日对旁人的客气多了几分疼爱。
“阿孾,你是我弟弟,照顾你自是应该的,何必对我这般客气。”
“哈哈!”卫孾挑起嘴角,笑容大有自得自满的意味,随意摸摸唇,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问道:“那他呢?”
卫孾眼中的笑不曾散开,盯着卫子歌的脸,“二王兄呢?还有四弟,他们也是王兄的弟弟,王兄怎么不去照顾!”
卫子歌微微眯眼,似乎在笑。
卫孾为外族女质所出,生母生产当日难产而逝,其后被托付给一位良人照料,因生母身份恐被人诟病,卫枢下令不得宣扬她本族的真实姓氏,所以卫孾自小连自己生母名讳都不知道,只有一个陌生又亲近的“瑾良人”封号填补他记忆的空白。
说起来,他们三个人自小就缺失生母疼爱还真算得上同病相怜。不过卫子湛、卫孾比之卫子歌有父王关照,童年更加难熬。
因着特殊的缘故,卫子湛与他的兄长不亲近,长大一些后又处处与卫子歌相较高低,至此刻,两人才智、手段旗鼓相当,又同为嫡出,若不考虑卫枢的偏爱,那天下至尊的位置最后落于谁手实在无法预料。
在这般局面下,两人早就不止兄与弟这一层简单纯粹关系,更多的是未来储君之争的敌对,就算再想兄友弟恭,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对于这位胞弟与自己的羁绊,卫子歌不愿多做解释,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
不愿详说的事他从来不会多费口舌修饰,卫子歌目光与嘴角的笑意同时一深,“阿孾——”
他指指桌上的栗子示意,“同是弟弟,也是分远近亲疏的。”
卫孾在亲情方面也算熬过不少难熬的夜、受过不少令人心凉的冷待,是卫子歌自小护着他,带他一同习文学武,给他孤苦的童年带来温暖,所以格外爱重这位长兄。
但人的性子总是随着年岁改变而越加显露不同,三个失母的孩子,饶是境遇相差无几,长大后的心性却各有差异。
对于卫孾看重的,总有一股“唯我独享”的执拗,就算卫子歌、卫子湛两人孪生兄弟,他也想比之得到卫子歌更多的偏爱。
听到卫子歌说罢,卫孾心里有些畅意,这份畅意随即清晰彻底地从面颊渗透而出。
他的肩膀不加掩饰地松垮几分,被卫子歌看在眼里,微微摇头笑了笑。
路边有一对母子经过,小孩子不过四五岁,脸颊粉嫩、一团稚气,身量刚及他母亲腰间,一边雀跃着去挽妇人的手臂,一边银铃般同母亲撒娇讨要糖果吃。
那妇人满是宠爱地摸着小孩子的头,嘴上哄骗他糖果吃多了牙疼,另一手却摸进挎着的背囊中取了糖,放到孩子嘴边又拿远,反复逗过几次才塞进他小巧的嘴巴里。
母子两个欢笑不停地走远,他们不知道一旁的茶铺下,有两双眼睛望着他们温馨的场面生出淡淡的惆怅与羡慕。
卫子歌很快收回视线,扫过一侧的卫孾,见他的目光依然追随那母子俩而去,担心他伤怀,不禁出言转移他的注意力。
“阿孾,你像那般大时——”
他看向卫孾,仔细打量着他褪去青涩的骨骼和面庞,弯了弯嘴角,打趣道:“总是哭啼个不停,要父王费劲心思哄上一刻才能止住眼泪。你当时太小,可能不记得了,父王他政务繁忙,又不擅长哄孩子,见你抽抽噎噎满脸委屈于心不忍,只好让我去领你玩闹,逗你开心,王兄那时既怕你哭,偶尔又盼你哭,你可知道为什么?”
卫孾当然记得曾经的事,眼底的光芒烁动,随卫子歌的话回忆往昔的经历,听他问自己原因,也不转动视线,只口中笑问:
“为何?”
卫子歌也随之一笑,“只要你哭,王兄便有借口躲懒、暂时放下父王留给王兄的课业不管了。”
他指指自己的额头,叹口气,“其实王兄那时也才八岁,成天思考复杂的政务很是头疼的。”
说罢两人一齐笑起来,眼底各自溢满轻松、愉悦的亮光。
也不知在流淌的记忆中闪现出什么火花,卫孾眼中的笑痕未散,嘴角却不屑一顾地勾起。
“哼!”
他手肘撑在桌案之上,两手交握搓搓手心,盯着眼下的栗子肉出了片刻神。
爱哭?他岂是真得爱哭,不过是吸引自己的父王注意的小伎俩罢了。
一个五岁的稚子,哭闹不懂事些又有谁会怀疑他的初衷?可若是他连哭都不会,还有何人会关注一个失了母亲、外族女所出的孩子?
偌大的王宫,人人心怀鬼胎,没有父王的撑腰,就连那最卑微的宫婢也敢对一个年幼的上公子指手画脚、出言不逊。
卫孾眯起眼睛,缝隙中露出阴厉的寒光,听到卫子歌关切地询问,摇头道:“无事,王兄,不过想起五岁时一件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