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铺那边又出炉一块粗体,随着凉水浇注生出大量的白雾,卫子歌投去目光看上片刻,顺口问道:“什么事,竟令你记了这么久?”
“嗯……”
卫孾端起茶放在嘴边,支吾一阵,寻了个令他记忆深刻的开头,娓娓同卫子歌讲述。
一个简短的故事,却在幼小的卫孾心中留下了超出五岁的他所能承受的痛,以及恨。
那年阳春,柳叶新绿,玄鸟初归,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美好。
他在王宫林苑的假山后玩耍,风吹偏了纸鸢,线绳缠住枝条无法收回,另一头的纸鸢从空中摇摇坠落,卡在树干间上下荡悠。
他站在树下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遇到下了太学的卫子湛经过。
彼时两人不算亲昵,但也绝不敌视彼此。卫子湛发现树上的纸鸢,未多言语,轻轻放好手中的文牍课本,攀住树杈爬上树去,帮卫孾取了纸鸢下来。
卫孾感谢的话还未说出口,假山另端走过三名宫婢,窸窸窣窣的悄声细语顺着风传进两人耳中,重重击碎了春日的美好。
“明日是云夫人生辰,王上赏了好多珍宝!”
“是啊,不仅给云夫人,还赏给公主好多珍贵的锦绸呢!公主不过两岁,身子隔几个月就长大一圈,好多罗衣不过穿了一次、两次就无法再穿,扔到库中吃灰去了!”
“哎,你看你跟着可惜什么!公主有个得宠的母亲,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扔的再多也没有王上赏的多,哪里用得上我们来心疼!”
片刻的沉默,声音重新传来,只是比之方才更加微小,同时带着戏谑刺耳的笑音,听得清的内容不算完整,不巧的是,假山后的两个听众恰是她们所议论的主人公。
“是吧,要说几个……还真是可怜,打出生就没了……”
“可不,三公子是……你们听说了吗,他宫里的碎嘴喊他什么?”
卫孾的脸色沉下去,扔开手中的纸鸢就要冲出假山,却被卫子湛一把拽住后领,他的眼神如寒芒般凛冽,垂下头瞥着卫孾,身形却岿然不动,低声阻止道:“别动。”
山的另侧又一阵嬉笑,“果真?喊得也太粗俗了些!”
“哎,不止不止,还有另一位公子,说来可叹,若非他克死……眼下最受王上宠爱的人,哪里轮得到云……”
卫孾闻言再忍不住,站在原地,嗓音还奶声奶气,气势却攒得十足。
“放肆!”
他学着他父王的样子高声大喝,扭头看向卫子湛,一脸替两人不忿的怒意。
卫孾以为卫子湛开始拉住他是因宫婢所议之人只提及他自己,事不关己当然不甚激动。可眼下两人的身世均被这般低劣的贱婢信口胡沁,冒犯公子威仪,其罪当诛,他想,眼前这位王兄该同自己一般,心中已是怒火大盛吧。
他去拉卫子湛的手腕,将他拽出假山的遮挡范围,两人一同居高看向跪拜在地瑟缩颤抖的宫娥。
卫孾开口斥责几句,但毕竟年岁尚小,即便身份尊贵,说出来的话只闻童音,不见老练威势,无法震慑几人。
他扯扯卫子湛的袖口,暗示他来惩治她们,却未想,卫子湛抽出手,只对着面前的人默立片刻,转身拾起地上的文牍准备离开。
“二王兄!”
卫孾喊住卫子湛,他稚嫩的脸庞交缠着怒气与不解,不明白这位兄长面对旁人诋毁自己、拿亡母作谈资却为何这般云淡风轻。
他一指脚下的三人,疑惑道:“二王兄不准备惩罚她们三个贱婢吗!”
卫子湛又扫过一眼抖得更厉害的三名宫婢,目光已是一片冷漠。
他没有回答卫孾的问题,径直从他身旁走过,留下同样冷漠的话语:
“卫孾,希望你再大些后可以不再这般幼稚。”
幼稚?
外人侮辱不该受罚吗?以下犯上不该受罚吗?
若不该,父王看到自己满脸泪花的委屈模样,为何停下手头的公务,将他抱在怀里好言安抚?
若不该,又为何父王知晓此事后大发雷霆,不仅罚了三名宫婢十五棍杖,连同她们的女掌事也因此受到疾言训斥,罚没三月俸银?
“什么幼稚,我看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母亲,他只在意他自己!”
卫孾捏着手中的杯盏,杯里的茶水随他的怨怼之言晃荡着溅到外边,他的眼中尽显鄙夷愤恨,直直聚焦在眼前的某处,丝毫未曾注意到卫子歌的神情滑过一抹微妙的变化。
不等卫子歌好言劝慰,卫孾重重呼出胸中闷气,眼睛里的厌恶向外不住流淌。
“他若只是冷漠绝情便罢了,偏偏十五岁的时候,借着束发礼典仪过后,父王为王兄与他二人感到欣慰的档口,利用先后的忌辰拿腔作势,博取父王疼惜,哼!”
卫孾一声冷笑,“冬月的湖面结了那么厚的冰,他居然凿开一块冰来放河灯,明知道河灯无法漂走,所以故意选在离婵桂宫不远的花苑吧,如此,父王他去婵桂宫缅怀先王后时就可以看见他的一片孝心了!当真好算计,连自己的母亲也加以利用!”
卫子歌垂下眸,指腹慢慢摩挲手中粗糙的陶盏,他的心境一波一波涌动不止,嘴边的笑容却控制得平稳。
他记得此事。
大嬴男儿,十五束发,从此由童稚的少年向成人迈入,开始承担家族诸事。
虽说王族众位公子早早就随同卫枢涉猎军、政、民等要务,但十五岁对于男儿来说意义非凡,以孩童之身历练、和以男人之身主事毕竟心境不同。
冬月十五,他与卫子湛两人梳起半垂的散发,拢成一丝不乱的绾髻,一身玄衣锦服流光溢彩,腰间公子玉环环佩叮铛。
卫枢负手立在殿前注视自己的一双儿子行礼、束钗,看他们两个眉眼相似、身量相仿,面孔青涩稚嫩,却已有王族公子该有的端正、威严,俨然一派为君者风范,心中忆起猝然离世的爱妻,悲从中来,又掺杂一丝儿子长成的欣慰,看向两人的目光中,爱护之情不分彼此,连同对那个他一向逃避的二子,也是满目慈爱。
只不过两个孩子微垂着头,注意力都在繁复的缛礼流程当中,未曾观察到父亲情绪的波动。
那夜,卫子歌尚在案前研读课业,就听宫外一阵喧哗,经过的宫人行色匆匆,手里拎着水桶向北跑远,他举目望去,见某一处宫殿燎起滚滚浓烟,几点火星掩藏在屋檐之后忽明忽暗。
走水了。
走水的宫殿位置,是他母后所居的婵桂宫。
卫子歌只略作思考,心里便隐约觉察不对,抬腿奔着婵桂宫而去,到地方后,见到火光弥漫、宫人来往奔波救火乱成一团。
他立在墙角暗处松口气,还好,是婵桂宫之外的树林,大概冬日干燥,某处的灯盏倒地燃起枯木才导致失火。
既然并非母后寝殿着火,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卫子歌少年模样,却像成熟的君王般不知不觉背过手而立,目光沉稳不乱地看向那群救火的仆人奔走忙着扑火。
他身后,另一道身形也停下脚步,气息微微喘动。
卫子歌侧转回头看去,卫子湛看也不看他,只阴沉地注视着不远外的火势,面上凉薄的清冷下隐含愠怒。
“子湛,并非母后宫苑,放心吧。”
卫子歌垂下手臂向他的弟弟迈去,见他冷淡地瞟了眼自己,又收住脚步停下,轻轻撇动嘴角边的无奈,继而重新笑道:“还好你今晚未进宫内,冬季风大,倘若火势蔓延误伤你就不好了。”
本不过一句关怀的话语,即便真心不多,也绝不掺杂虚假,就是这样一句寒暄的问候,却惹来卫子湛的讥讽与质问。
“是吗?”
他侧眸望向卫子歌的目光一冷,“兄长从不来此宫,又怎知我今夜该来?”
兄弟两人相互凝视彼此,暗自琢磨着对方的话外含义,火焰将光影打在两人同侧,热烈而烁动的线条随风上下左右摇摆,却无法照亮、照透眸底的深邃。
火渐渐寂灭,只剩裹挟尘霾的灰烬扑簌着袭向半空。
扑火归来的一众宫奴仆役见到两位公子,稀稀落落跪满一地。
“见过大公子、二公子。”
两人不约而同收回目光,面向宫人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
卫子歌胸膛直挺,挥手示意众人平身免礼,余光之外,另一道人影已转身离开。
翌日,火情起因并未向阖宫宣布,只卫枢发布一道口谕,令所有人费解——
自此后,宫内各处不得燃放河灯花烛,上下谨遵。
“哼!”卫孾喝茶的功夫又是一声冷哼,声音在杯盏中回荡,变得模糊空旷,“他只怕也想不到,自己惺惺作态求关爱的算计,最后却惹来父王不快吧!”
卫子歌嘴唇微微张开一条小口,滞了一瞬又抿成笑弧。
他习惯微笑,所有人都对他的笑习以为常,很少去研读笑容背后的深意。
若是他,卫子歌睫毛轻颤,该会立即感悟到自己的笑容其实生硬又冷冽吧!
“阿孾。”
卫子歌抬手示意店家小二更换一壶热茶,话音淡淡流淌而出。
“或许你误会你的二王兄了,他只是为人冷淡,并不冷绝。”
“冷淡?”
卫孾眉头深深拥蹙,想说什么又止住,眼睛定在街对面的铺面招牌上,待一旁小二放好热乎的新茶离去,才凝眸看向卫子歌,压低声音道:
“王兄,日后他与你争……争位之际,难道也只会对王兄冷淡而非冷绝吗!”
一道道爆竹蹿进空中炸裂爆响,街上的行人纷纷抬头,边看热闹边躲避散落的碎片。
茶铺蓬盖下,一人捻动茶杯的手倏地应声停下,风轻,却湿寒,钻过指缝,带走掌心的温度。
卫子歌笑容退却,眼中的神采难辨情绪。
终究会走到那一步的,他心知肚明,天家少亲情,为了那一把椅子,多少父子相残、手足刀光相见。
那么,他会吗……他,又是否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