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温馨场景,但作为夹心饼干的夹心,唐幽芙其实并不好受。前有埃德加德女士的珍珠项链硌着,后脑勺又被厄尔敏的胡茬挨着,正反都挺疼!
好在这一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想着孩子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和汽车,没得到充分休息,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埃德加德便直接领他们到餐厅稍作歇息,又吩咐厨房赶紧送些负担不重的菜肴来。
“中午先随便吃点,下午就好好休息调整时常,晚上咱们再好好吃一顿。”
不多时厨师便推出来三盅鸡汤,是墨西哥风味的改良版本,基于厄尔敏对唐幽芙饮食偏好的观察,没有使用洋葱,配的主食也不是玉米饼,而是米饭。厨师还是第一次这么操作,便特地出来确认食客的反馈。
然而这纯属多虑,烹饪过程中放入了酸橙汁和辣椒来调味的尤卡坦汤十分擅长将人从长时间乘坐交通工具的疲惫昏沉中唤醒。酸辣却清爽的汤汁入胃,很快唐幽芙便觉得整个人也清爽起来。见她吃得好,埃德加德和厄尔敏对视一眼,都放下心来。
用餐完毕,楼上的卧房也准备妥当。基础保洁虽是每天都在做,但床单被套是今早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熨烫好的。以及香薰蜡烛的晕染,只是走近,便泄出馥郁果香。
像是柠檬的味道,但要甜上几分,也酸上了几分。
推开房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以阿尔丰斯·慕夏的《四季》为主题制作的玻璃彩窗。不同于高饱和度的教堂花窗那般肃穆庄严,柔和且清新的色彩运用,再佐以艺术家设计手稿的复刻装饰画,让整间屋子看上去亮丽又时尚,仿若置身于19世纪末的巴黎。
可再一细看,床、柜、桌、椅这些家具却没有继续走新运动艺术风格,而是舍弃了装饰性,偏重于实用性、体验感的包豪斯风格。
说是卧室,承担最主要的睡眠功能的床却像是这幢房子之于整个庭院,过于小巧了!好在精干,印有柠檬和柠檬花的枕被铺展又蓬松,似乎蕴藏着阳光的气息。
躺在上面应该能做个好梦吧,可醒来之后呢?
见唐幽芙直直盯着床铺,埃德加德怕她不喜欢,便道:“是柠檬不合心意吗?不喜欢,咱们就换一个!”
为了女儿的到来,她准备了好些个备用方案,玫瑰的、薰衣草的、郁金香的......甚至考拉加桉树的,均兼备视觉与嗅觉的双重享受。而之所以最终选择柠檬,主要是考虑到它对“旅行病”的缓解功效。
“没有的事。只是在想,这气味和我之前闻过的柠檬香有些不一样。”
“小鼻子可真灵!香薰蜡烛是意大利产的,用的是西西里柠檬,味道是浓郁一些。”
西西里柠檬......难怪了。
见她神色微动,厄尔敏体贴安抚,“从距离上讲,大概就是在北京吃到了四川产的花椒。”
“......你还挺会打比方。”
却不懂西西里柠檬,它是沧海桑田,是物是人非......
“那是,也不瞧瞧你哥是谁!”
欠欠的模样,别说唐幽芙懒得理他,埃德加德也不想理他。她领着女儿走到连通门前,推开门,继续讲解,“盥洗室在这里,24小时有热水,淋浴、泡澡随你喜欢。如果嫌放水麻烦就说,妈妈让人准备。洗漱用品,你看看,不喜欢咱们就换!”
说着又推开对称的另一道连通门,“对面就是妈妈的房间。合用一个盥洗室,不想被看到小秘密,就把这边的门闩扣上。晚上呢,有什么需要,或者单纯睡不着,都可以过来找我!”
唐幽芙胡乱地点点头,任谁都看得出来没有走心。埃德加德也不急眼下这一会儿,尤其两日来高紧绷的精神状态下,她确实到了极限,便自个搭起台阶来。
“瞧你困倦的!不该拉着你说太多话,先去睡会儿吧!”
“......我想先洗澡。”
“好、好,洗完了再舒舒服服地睡!”简单演示水温如何调节,洗剂在什么位置,埃德加德便向外招呼蘑菇道:“厄尔敏,把艾尔菲的行李拿进来!”
实际上,屋内包括保镖在内有十来个服务人员,这种事本不用厄尔敏做,但考虑到唐幽芙在陌生地方已经有了不安全感,母子俩一早便商议尽量不让陌生人在她跟前晃,那么遇上出力气的事,他自然得上。
不过也就是将皮箱从门边拖到茶几前专门为它预留的干净毛巾上。
箱子很旧,拐角处的皮革更是被磨透,露出木头骨架来。
从盥洗室出来的埃德加德看了看,又看了看,方才敢确认,“这是.......我们当年用的那个?”
“嗯,我记得你有一只长得差不多的,想着可能是一对,便和妹妹商量,带来给你看看。”
是一对,这世上有且仅有的一对——滑轮和把手都是亡逝的前夫唐啸鸣自个琢磨安装的。
埃德加德淡淡一笑,努力压制正汹涌泛滥的情绪,可触摸箱子把手的指尖微微颤抖,还是暴露了她的动摇。
那是70年代初,差不多也是滑轮行李箱面世之际,他们正在做举家迁往中国的准备,一时间用钱的地方陡增,便没有花钱去做这个弄潮儿,而是自己在旧皮箱的基础上捣鼓出了类似的东西。
那时他们满怀对未来的希冀,没曾想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劫难......
“妈妈,你哭了?”
“怎么会?”她不是没有哭过,而是现在只剩下了唏嘘。埃德加德回过神来,目光坚定,“你们爸爸和我,都是美好的回忆。”
“可你们最后还是分开了。”
这话不是厄尔敏会说的,再看他漫不经心地倚坐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对比扑闪着大眼睛却装作毫不在意的唐幽芙,回答的对象显而易见。
埃德加德牵起她的小肉手,一并在长沙发上落座,“那是两码事。人不可能指着美好的回忆或者说片段过活,尤其它们和建设、拼搏、展望这些与未来相关的词汇无关。再且,并非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目的。”
“这不说的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嘛?”
“把爱按社会属性分类是学者的做法。在我看来它的区别在高尚与低劣的光谱上,比如高尚的爱是建立在独立个体之间,依托平等、尊重、信任所产生的强烈情愫。”
厄尔敏滑进沙发里,“这么听起来,有一段时间妈妈对我的爱并不是很高尚。”
闻言,正思考埃德加德话中深意的唐幽芙诧异地抬起头来。果然,她就知道院子里的建议他没安好心!只是没料到是想借自己的口抒发他内心的不满,哼!
“厄尔敏,在安身立足的危机面前谈高尚的爱,实则只有高尚。身在恩格勒斯这样的家族,如果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毫无想法,那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拥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事实,也是厄尔敏的无奈,“妈妈,我只是想和你撒娇......”
“你可以直接投入我的怀抱。”
“......这种事我才干不出来呢!”他用中文小声抱怨,未遂的模样委屈又可怜,唐幽芙都有点不忍嘲笑。
听不懂的埃德加德固然知道他没说什么好话,却也没有纠结,直接招呼,“好了,艾尔菲需要休息,咱们先出去吧!”
虽不生硬,但转折来得猝不及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幽芙哪还顾得上休息?只想继续聊下去,可喊不出声的结果便是眼睁睁地目送二人离开。
而另一边,合上房门,心理素质一流的厄尔敏便又觉得自己行了。随母亲一路前往书房的路上就切换回德语频道,迫不及待地,“刚才妈妈是在刻意避开谈及父亲吗?”
“你们爸爸是什么禁忌话题吗?至少对我来说,早就不是了。过去之所以鲜少与你谈及他,是顾及正值青春期的你的感受。”
“那现在呢?顾及妹妹的感受?”
“厄尔敏,有些事得她来问我来答。”
“你是在排挤我?”
“怎么会?你可是我的骄傲。”
正好行至书房,厄尔敏快步上前开门,并用身体抵住门板,微微欠身让行,“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