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过，随着马蹄跨越南北交接的几条河域，驰进曲水临近北侧的最后一座郡池——蕲郡，独属于北方冬季的冷冽压制住湿寒的黏腻，对着马上的三人扑面而来。
卫子歌、卫孾两人纵马在前，一墨一灰的压纹斗篷在身后扯得一阵阵鼓荡。
蕲郡新修不久，城郭石墙缝隙间的糯米灰浆尚有新鲜的溢痕，与再远处遗留下来的破旧灰败的残垣形成明显的反差对比。
女墙之后，戍卫持戟来回巡守，队列峥嵘有序，步履矫健、布甲铿锵，并未因着郡城偏远而有所懈怠，倒是由此可窥见白邑白将军所管制的南地驻军的确纪法严明。
天色晦暗，光照裹在铅色的天际当中挣扎不出，积压着颜色越发压抑。
卫孾施手收住缰绳，胯下马蹄骤然一声长嘶，急急悬停铁掌。
背上之人鬓眉飞扬，神色冷硬，薄唇微微抿起，与卫子湛淡漠疏离不甚相同，卫孾嘴边挑起的浅弧并未在眼中牵动一丝笑意，狭长的眼睑下露出鹰隼般的冷酷。
他身形随马匹扬蹄略作调整，压住浪涌，夹住马腹，抬起头向着四周扫过一遭，又略仰起脸看了看天色。
卫子歌的马跑过几步也被他勒停下来，连忙对着后头赶来的宋星摇招手示意，提醒她缓缓放慢速度。
马掌踢踏着相互凑近，“嗤嗤”打着凌乱的响鼻。
“公子，三……公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停了下来！”
宋星摇瞥见卫孾睨了自己一眼，吓得喉咙里发干，话音都有些变了调。
卫孾眼望别处继续观察，切切齿，齿缝间低声挤出几字，“话比麻烦还多。”
别看宋星摇与其他几位上公子拌嘴争吵的时候胆量十足，嘴巴犀利不饶人，可唯独对卫孾，她不敢走得太近，或许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气息更加阴鸷，或许是前几日自己闯了祸有些心虚，卫孾只那么一瞥，宋星摇立刻偃旗息鼓，讪讪干咳了几声，悄悄给卫子歌递眼神求救。
卫子歌瞧在眼里，嘴边微微一搐，明明心里偷笑却未作表态，只移开目光随处看去，等待卫孾自己解释。
马匹的鼻息声渐渐平缓，卫孾终是收回视线，看向卫子歌时挂了亲近敬爱的微笑，眉间一展，整张面孔变得松弛下来。
“王兄，我少来蕲郡，方才一路粗看下来，似乎修整、工造等事的进度还不太尽如人意，军务虽不归我管，但也总该视察一番守备情况。郡中各街口、坊市的民生民情，郡守衙司运作是否得当也应看看。”
卫孾凝眉向着天上看过一眼，低头又露出笑容，见卫子歌也对他点头轻笑，心中明白他的王兄业已推断出自己的计划，露出一点过意不去的局促。
“我看天将降雪，王兄先带着宋姑娘——”他剜了眼宋星摇，接着道：“入蕲郡官驿修整吧，三人同行太过醒目，若是被那群官吏提早做足准备防范我私访，倒失了意义。我尽快结束此番考察，找王兄汇合。”
听他即将说完之时，卫子歌一边点头赞同，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条暖额递到卫孾眼前，关切应声，“戴着吧，此地已属北方，下过雪后会更加寒冷，别染了风寒。”
趁卫孾伸手接过去的片刻功夫，他略作停顿，心里粗粗估算一番时间。
“时间还够……阿孾，三日内赶回便来得及，你早些去吧。”
卫子歌展颜一笑，眼角微斜着向旁边掠过，再看回卫孾，眸底蕴含他意，“其他事等你回来再议。”
两人相视点头示意，卫孾单手一搡缰绳，拨转方向背驰而去，蹄声渐远，隐没在灰蒙蒙的雾霭之外。
宋星摇挑了一缕垂发低头把玩，编上辫股又拆开，装作很忙的样子避免与卫孾视线相交。听得他的马蹄声淡弱消失，挑眼偷看一番，确认卫孾的确是离开了，才暗松口气，大大方方抬起头，正碰上卫子歌投来的含着哂笑的目光。
“公……”
“亏我还以为——伶牙俐齿的宋姑娘谁都不惧呢！”
卫子歌本来内敛的微笑越翘越高，最后露齿笑起来，目光随着马身旋转画出一抹弯弧，在宋星摇脸上错过。
“有一次你怎么说的来着……”
地面扬起“哒哒”的落地声，夹着卫子歌清扬和煦的笑音——
“对了，狼心兔子胆！”
要说这季候也真是神奇，不过相隔几片水泽，再向南二十里下的是沥沥阴雨，蕲郡却是鹅毛飞雪，蔽天倾落。
卫孾离开后不久，天空的晦暗终于压到头顶，再无力承载沉重，化成盐砾般的冰晶向人间抛撒。撒过一个时辰，天际的灰暗渐渐有丝清透，冰晶化得松软，在半空中坠落的速度变得缓慢轻盈，被刚劲的北风一吹，重新凝成剔透的六边形，素花朵朵，像漫天柳絮，一片挨着一片借风簌簌飘下。
再过一个时辰，檐脊积银，街巷累白，整座郡邑被雪覆盖厚厚一层，一派脱尘的恬淡安静。
卫孾换寻常贵门服饰，弃马独身四处查访，迎风冒雪踽踽前行，所涉巷道、民宅、军防、商户，又挑拣几块近处的田桑农地巡过，在蕲郡各个角落踩出两行脚印。
这场雪下得漫长，晨昏两度交替，几次雪停，天色刚有转晴的趋势，不等百姓扫清积雪，复又下起来，重新掩盖雪中各类形态的痕迹。
到了第三日傍晚，满目银白之外，一抹晚霞终于刺破阴晦，染得西方的半空暖橘如织。
最后一袭稀稀落落的细雪随残阳一同飘洒落地，申时过半，天地间的昏暗已由淡转浓。
官驿一间客房内，宋星摇拨了拨炭盆当中烧得正旺的银丝碳，火苗向上一窜，抖出斑斑点点的火星。
“好了！烧起来了！”
她拍拍手，撑住两膝轻快地弹起身子，坐回到炕榻边缘。
卫子歌一直盯着眼前案几上写满字的黄笺沉眉思索，一腿盘在榻上，另一腿支于地面，就这样半扭着身子静坐了半个时辰。
期间，房屋内静可闻针，宋星摇不敢出声打扰，只偶尔替他蓄满热茶的时候淌出轻缓的水流声。
窗纸外的光亮变得昏暗，屋中也随之融进黑色当中。宋星摇的话打破安静，卫子歌知晓她在提醒自己该休憩片刻，眉间攒起的两道竖线一松，展成笑意。
他信手拾起笺纸，一张张摞好推到一边，坐得太久没有变换姿势，头脑中有事在想的时候还未觉察，当下神思回落，手臂一动，才发现背脊已僵硬得酸疼。
卫子歌曲起手臂揉揉腰部，慢慢将身形摆正，余光里，宋星摇撂下胳膊搭在案面一角，手掌懒散的上下摆摆，所指的方向正是他腰腹附近。
“怎么了，是不是腰不行？我帮你捶一捶吧？”
宋星摇歪着头，神色认真，关切询问道。
她话中某几字大有歧义，卫子歌闻言转眸看向宋星摇，看她单纯又真挚的模样真的只是在表述心里的关怀，眉头深深一锁，拼力锁住几乎忍不住的谑笑，嘴角忍得不停轻搐，鼻子发出一声淡而急促的气息。
“笑什么！”
宋星摇已起身凑上前。
“无碍！”卫子歌忙回答，轻轻一推她的胳膊阻拦她的脚步，嘴角虽能控制住弯起的高度，但眼底已溢满了浓厚的笑意。
他闭上眼按按额角，勉强调整好乐不可支的心态，再睁开时恢复个七八分平静，起身走到烛架前点燃灯盏，屋中霎时被光线充盈。
此时再出声说话，已是完全听不出奚弄。
“你只管忙你的事就是，揉肩捶背……我自己做得来。”
卫子歌走回案边，望向窗纸之外洇透的黑暗，抿抿嘴角，又极其微弱地补充一句，“以后你若换个身份来做，我倒是会更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