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二年 九月初八，宁远 蓟辽督师府
“探马来报，又有东奴兵马正在渡河，诸位以为如何？”
督师府大堂内，袁崇焕一身戎装，正在与众将商议军情。
自八月以来，后金一旅进犯锦州，双方虽未曾大战，但彼此却也在杏山、松山等地周旋多日，直至月底，后金军方才退兵而去。
“大人，”中军副将何可纲满脸疑惑、首先说道：“济尔哈朗等人才刚刚败回，东奴为何又来渡河，敌军行踪诡秘、颇为可疑，皇太极只怕是在耍什么把戏！”
何可纲，辽东人，跟随袁崇焕多年，颇有韬略，素有“智将”之称。
“哦？皇太极在耍什么把戏，还请将军明言。”袁崇焕追问道。
“大人，东奴此次用兵，与往日大有不同，昔日宁远、宁锦两次大战，东奴都是奴酋亲统大军倾巢而出、大举来犯，而此番却只是派一支偏师，由济尔哈朗等人领军，东奴虽在我境盘桓二十几日，但却也不敢攻我锦州，只是在外围边堡伺机抢掠，其意倒不似要取我锦州，标下以为，那皇太极知大人整顿兵马已近一年，又见我锦州一线壁垒森严，故而，才派遣偏师，前来试探我军虚实，前日他兵马已被祖帅挫败，如今东奴又去而复返，却是有些奇怪，按说他已知我兵马强盛，再来必无所获，而东奴却还要来挑衅，我料他是故布疑阵，以迷惑、疲惫我军，他好趁我不备，前来突袭；或是以一偏师牵制于我，而他则另有他图！”
“嗯，将军所虑极是，那皇太极用兵狡诈，绝不可等闲视之！只是......他别有所图，又会打什么主意呢？”
“大人，今东奴之劲敌，只我大明和察哈尔，皇太极知我关宁稳固、难以攻取，故此，我料他必会西进蒙古，或攻察哈尔，或由蓟入塞、攻我大明，只是现在敌情未明，我们尚难以做出判断。”
袁崇焕点了点头，随即又向众人问道：“各位还有何意见？”
“大人，”只见中军旗鼓周文郁叉手言道，“何将军所言不差，今我关宁严整，即使东奴来犯，也可无患，只是蓟边单弱，倘敌军乘虚而入，则我京师危急，为防不测，我当速发一劲旅前往遵化、协防蓟镇！”
“周将军虑事周到，所言正合我意！”袁崇焕夸赞一句，接着，又和程本直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家所见皆同，袁崇焕随即传令：“今东奴渡河，其意不明，令前锋总兵祖大寿务要严密防守、不可懈怠！另要多派探马，四出侦探，务要及早查明敌军动向！
令参将谢尚政速带本营兵马，火速赶往遵化、驰援蓟镇！
其余各将务要各安本位、加紧备战，不得有误！”
“是！末将遵命！”
崇祯二年 九月，遵化
遵化，北距喜峰口60里，东距山海关400里，乃是顺天巡抚驻地。
谢尚政接到袁崇焕将令，不敢怠慢，立刻点起本部人马，疾驰赶往蓟镇，六日后，谢尚政率军抵达遵化城外。
早有守城军士飞报顺天巡抚王元雅，王元雅闻报，吃了一惊，“我未曾向他求援，辽东却如何要来增援我蓟镇？”
“大人，据谢将军通报，日前发现有东奴兵马已渡过辽河，袁大人恐敌军绕道偷袭蓟镇，故而派谢将军率三千兵马前来助我防守，关宁军远道而来，大人，是不是先让他们进城歇马？”
“不可！容我再考虑考虑......”
中军旗牌官刚要去传令，见王元雅还在犹豫，只得先退到一边，等候指示。
王元雅本年四月才刚刚接任顺天巡抚，到任尚不及半年。王元雅莅任时，正值原巡抚王应豸因“克饷虐兵”被朝廷逮问，蓟镇兵变刚刚平息，蓟镇上下，人心惶惶、军心浮动。
王元雅甫一到任，为响应崇祯号召，立刻着手汰兵裁饷，王元雅上奏朝廷，“蓟镇裁撤新军三万，裁饷二十五万两。”
朝廷接报后，不敢贸然施行，兵部、户部又几次与袁崇焕、王元雅往来协商，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敲定——袁崇焕愿接收蓟镇一万两千被裁新军，将其编入关宁，安置于关门；王元雅只愿接收八千新军；仍有一万被裁新军无处安置，滞留于遵化。
世人总以为，当官的哪个不想自己手里的兵越多越好啊，然而，在一片“清兵汰饷”的新形势下，谁成想这些兵倒成了“烫手的山芋”，粮饷就那么多，谁也不想多养，至于说，打起仗来人不够咋办，眼下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先完成了“裁兵裁饷”的绩效再说！
“自己刚刚才向皇上拍着胸脯裁撤了一万多新军，现在却马上要接受他关宁的增援，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皇上问起，自己又如何解释？！此举断不可行！”
想到这里，王元雅猛地一震，当即向旗牌官命令：“郭中军，你即刻去告诉来人，就说我蓟镇边外未见敌情，此不过就是“虚警”！
我蓟镇各处布置周到、防守严密，就无需他关宁兵马费心了，请谢将军今日先将兵马扎于城外，明日一早，便可返回山海关。
哦，对了，让来人回报谢将军，就说，“关宁兵马远道而来，一路鞍马劳顿，我即刻便派人前去犒赏劳军！另外，我已在府衙备下酒宴，特为谢参将和各位将军接风洗尘！”请他们入城赴宴。去吧！”
“大人......”郭中军听罢，吃了一惊，“这...是不是有些...不妥？有他关宁兵马来助我们防守，此等好事，大人何乐而不为呢？”
“你懂得什么！
现在城里还有许多被裁新军无处安置，那些乱兵整日汹汹、正在伺机滋事，他等若要知道此事，一时间闹将起来，岂不是要惹出大乱子吗？！”
“可是...可是......大人，万一要是真有东奴来犯...我们......”
“哪里来的东奴？！那东奴渡河，要犯也是犯他辽东，何至于就会来我蓟镇？！你休得啰嗦，还不与我赶紧办差去！”
“是，属下遵命。”郭中军被王元雅呵斥一顿，赶忙躬身施礼，转身办差去了。
王元雅决意将关宁援军退回，还有一个不好言说的原因，那便是“粮饷”！谢尚政驰援蓟镇，一两日倒也罢了，可一旦逗留日久，这三千兵马的军需粮饷又该从何而来呢？王元雅前不久才向皇上拍了胸脯，裁兵裁饷，这一下，粮饷吃紧，他也是断不能接受这些关宁援军的。
谢尚政进得城来，见过王元雅，又是一番力陈、苦劝，然王元雅主意已定，谢尚政无可奈何，第二天只得率军返回山海关。
崇祯二年 九月末，盛京 沈阳
约师蒙古各部的文书早已发出，粮草、器械也已齐备，大军集结完毕，克日便可出征！随着日期一天天临近，皇太极心中反倒越发不安起来......
傍晚时分，清宁宫里灯火通明，皇太极命人将范文程请来，君臣二人在房中坐定，皇太极挠着头皮，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汗，可是还有什么烦恼吗？”
“这个...这个......不瞒先生说，自那日听先生一席话，教我“直抵大明京师，一剑封喉，以成帝业！”，我每每想来，无不是心潮澎湃、雄心万丈！
可是...现在大战在即，我心中却又不免有些疑虑......此次出征，我军长途跋涉，行程几千里，一旦深入明境，便难以回军，只怕袁崇焕会趁我远征在外，突袭我盛京，到那时......我又该当如何呢？”
“大汗可是担心那袁崇焕会来一个“围魏救赵”吗？”
范文程听了，微微一笑，“大汗不必烦恼，我料袁崇焕必不敢用此计！”
“先生何以知之？”皇太极闻言，颇感惊奇。
“大汗，“围魏救赵”看似好计，然今日形势与当年战国却大有不同，绝不可生搬硬套，此计有“三不可行”，袁崇焕深通兵法，又岂能不知？”
“此计有哪“三不可行”？”
“大汗，当日魏国大将庞涓率军攻打赵国邯郸，赵向齐求救，齐威王命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领兵救赵。齐国出兵后，不去解邯郸之围，却趁魏国国内空虚，直取魏国国都大梁，庞涓听说大梁被围，只得撤兵回军，于途中遭到齐军伏击，魏军大败。
大汗可知，那孙膑之所以敢于弃邯郸于不顾而直取大梁，乃是因为邯郸并非他齐国国都，而大梁乃魏国国都，庞涓又焉能不救！此正所谓“攻敌之所必救！”
大汗试想，倘庞涓围困的不是邯郸，而是他齐国的国都临淄，孙膑还会、还敢不救临淄，而去取大梁吗？！
今日之势便是如此，我军一旦破关入塞，大明京师立时危急，此正是“敌之所必救”，袁崇焕又怎敢不救北京而去取我盛京、拿他家皇上的性命当赌注而去冒险呢？袁崇焕胆敢如此，就算将来北京解围，袁崇焕的脑袋也不够他家皇帝砍的！此即“一不可行”；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关宁兵马，不过数万，他又岂能尽数发来取我盛京？我盛京城坚池厚，又有二贝勒两旗精兵驻守，就算他关宁兵马五倍于我，只怕都难以撼动此城，更何况他袁崇焕又哪有那许多兵马？要想攻城，必需器械，如他来取我盛京，仓促间，又哪里会有那许多攻城器械？明军出征，粮草运输困难，他来取我盛京，大军供应又如何保证呢？袁崇焕久历军旅，自是深知此中情形，他又怎会在准备不足之时而贸然出击呢？此即“二不可行”；
如他率军来攻我盛京，久攻不克，顿兵于坚城之下，则是要陷几万大军于死地了！河东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最利于骑兵野战，倘此时，大汗回师东进，便可将他彻底围困于辽河以东，到那时，关宁军前有坚城，后有我八旗劲旅，他无城堡可以依托据守、又无路可退，这几万关宁精锐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此即三不可行。”
“听先生一席话，真是令人茅塞顿开！”
皇太极听罢，恍然大悟，又禁不住对范文程连声夸赞，“先生大才，不亚于子房、孔明，我有先生相助，进取中原，又有何难哉？！”
“大汗谬赞，臣实是愧不敢当。大汗雄才伟略，真乃一代英主，臣惟愿追随大汗左右、但能助大汗早日扫平四海、成就大业，臣愿便也足矣！”
范文程赶忙谦恭地行礼称谢，皇太极见了，心情大好，一把扶住范文程的手臂，大声说道：“好！先生有此赤心，我心甚慰！下月初二，就请先生随我一起出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