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门内。
“他们的来路身世都查清了么？”韩轲询问道。
谢百里不置可否，他的表情显然对眼下的事情并不满意。
“现在做这些事是否操之过急了？”谢百里合上名册，向前一递，严肃的看着韩轲。
“这本就是早该做的事。”韩轲一把拿过谢百里案前的札记，开始翻看。
韩轲眼圈泛红，已有多日没有合眼，他喝了口茶水接着道：“师伯去了澜江派查案，白师弟另有要事，门内伤兵满营，小妹虽无大碍，但孙观伤势颇重，非得一年半载才能调养好，还有杂院的那个守门人......”
“至少我们跟慕家的恩怨可以暂时放一边。”谢百里劝慰道。
“暂时。只是暂时。”韩轲对这个词显然大为恼火。
谢百里只得叹了口气，说道：“门内弟子入室以前便已查清了来历，这些名单上的人我又派人再查了一遍，没有问题，至于最近新招揽的人嘛，一时半会恐怕......”
韩轲坐了下来，他知道朝夕门能够供谢百里调用的人才本就不多，要在短时间查清每个人的来历底细根本难以做到。
“庞青木。”韩轲念出第一个名字。
“他是泾阳人氏，庞家在那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家主曾是个廪膳生员，接贫济穷，颇有善名。”谢百里如数家珍。
“他话太少。”韩轲评价起此人。
庞青木人如其名，惹眼的高鼻梁，长脸粗犷，喜怒不形于色，武功不错，但性子冷，就连韩轲一时间都想不起他的嗓音，彷佛入门之后再没说过话。
谢百里当然明白韩轲话里的意思，这名弟子为人处世过于冷言冷语，不喜与人交道，想要统领下属，并非首要人选。
“苏铁。”谢百里念出一人名字。
韩轲会心一笑，随后摇了头。
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他的音容相貌。
苏铁为人直爽，声如洪钟，喜欢大喊大叫。
“你们几个手脚他妈的快点！昨晚吃酒的时候可不像这样婆婆妈妈的。”
“姓庞的那块木头呢？被人拿去当柴烧了么？妈的！”
“嘿嘿，谢掌柜，老子...弟子这块玉石花了十三两银子买来的，您给上上眼。”
“假的？妈的！老子非得把那泼皮的家给拆了。”
“什么？那日夜闯朝夕门的是慕家的人？怕个胡卵子，干就完事了！”
这几句话彷佛就在谢百里和韩轲耳边响起。
两人交换眼神，也不再多说。
“任必达。”韩轲念出第三个名字。
“北武林燕城人氏，曾在四方城做过捉刀人，而后在西武林走镖，拳掌刀剑都能自成一路，现如今在西苍讨了个媳妇定居下来。”谢百里道。
“这位性子倒是圆滑世故，听说他还怕老婆？”韩轲笑着问。
“这应该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了。”谢百里坏笑道。
“那他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好色。”
韩轲若有所思，评价道：“好色和怕老婆，这两点本来都没什么，但偏偏在一人身上，那就有大问题了。”
谢百里赞同道：“没想到你尚未婚配，这些事就已经看得这般通透了。”
韩轲看着名单后面的名字，表情变得凝重，他知道朝玉翠中有一些能堪一用的人才，但谢百里都未将他们列在单子上。
这些人都是在朝夕门重立前，就由谢百里招揽的，他们有的甚至就曾是碧青帮的人，或者说，现在也是。
谢百里这样做既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不让韩轲难办，这点分寸的拿捏，让韩轲心生佩服。
因为就连谢百里自己的身份，在朝夕门中都极为尴尬，只是韩轲从来不会与他深聊此事。
韩轲心中叹惋，一方面是像谢百里这样可以依仗的人才，田冬年手下不知还有多少。而另一面，谢百里对碧青帮到底有多少忠心和留恋，他对于朝夕门又有多少归属？这层窗户纸韩轲不敢轻易捅破，一旦今后和碧青帮反目，第一个掣肘自己的，也许便是眼前这位已经十分熟悉的帮手。
这时，一名弟子恭恭敬敬走了进来，朝着两人拜了一拜。
“邵叙言。”韩轲见到这名弟子心中一动，名单之上也有此人。
“韩掌门，李为义，何天酬两位前辈拜见。”邵叙言禀报道。
谢百里眉头一皱，他知道这两人都曾是韩常思的故交，韩轲的两位叔父，只不过已有多年未曾与韩轲来往，今日前来拜访，必定是想跟朝夕门与韩家重拾旧好，不知道韩轲会如何应对。
韩轲听到这两位好叔父登门，并不在意，只说道：“叫人正堂奉茶。”
邵叙言道：“已经吩咐了。”
“邵兄弟，我有一事想请教你。”韩轲抬手示意他入座。
“请教不敢。掌门有事直问便好。”邵叙言坐在谢百里身旁，不经意看了一眼韩轲手中拿着的名册。
韩轲问道：“庞青木，苏铁，任必达。这三位兄弟，你可熟识？”
邵叙言点头道：“这三位都是门中弟子们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下虽然跟他们谈不上多么熟识，但每日一同练功吃饭，常有交往。”
“我有心提拔这三位中的一人做我朝夕门的第一位堂主，你有何建议？”
“这......”邵叙言脸上犯难，侧身看向谢百里。
“掌门既然想让你举荐，大可但说无妨，你放心，他们三人中只有最后担任堂主的那位会知道你的推举之义。”谢百里投以真诚的目光。
邵叙言思忖片刻，而后回以更真诚的眼神，开口道：“庞青木兄弟做事练达，不苟言笑，与弟兄们虽然交往并不密切，但大家心中对他都格外敬重。他虽然不喜言辞，私底下谁家中有急困之事，总是默默相助，不求对方记恩回报。”
韩轲挠了挠额头，并未出言打断。
“苏铁苏大哥直来直去，古道热肠，凡事争先，上次慕家小儿闯入府中，他第一个带人去追，有他在身边，众兄弟弟子们都十分心安。”
谢百里开玩笑道：“心倒是安，就怕耳朵遭了罪。”
邵叙言笑了，表示深有同感。
“至于任大哥，于江湖上大事小情知之甚多，经验老到丰富，让不少刚入江湖的年轻弟子获益匪浅，并且顾家守责，对嫂子也是十分尊敬。”
“这个经验老到，可是指的那些事？”谢百里来了兴趣。
“言传身教，许多弟子在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邵叙言故作严肃，但嘴角已轻微上扬。
“哈哈哈，好，老夫我若有闲暇，也去找他切磋指教一番。”谢百里说完便看向韩轲。
韩轲闷声道：“我要的答案，你并未说出。”
邵叙言起身抱拳，正色道：“恕在下直言，这三位都不是目前堂主人选。”
韩轲与谢百里再次交换眼神，心中泛起了相同的好奇。
谢百里追问道：“那你觉得朝夕门中谁可以挑此大任？”
“沈禹。”邵叙言几乎没有思考。
韩轲低眼看向名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他知道谢百里一定经过十分小心谨慎的思量，才将沈禹的名字写了上去。
沈禹曾是雁栖门的新晋外门弟子，是裴璟担任掌门，韩轲接领客座长老后，由师弟白殊招揽的，当初他慕名来投，慕的可是雁栖门的名，后来是看在白殊的情面上，才另投的朝夕门。
“为何？”韩轲再问。
“其一，门中有不少弟子都是掌门从雁栖门带来的，他们都以沈兄弟为首。其二，沈禹与白殊交好。其三，他为人既不沉默寡言，且心有城府，更无不雅嗜好。”邵叙言一气呵成，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谢百里试探着问：“他跟你关系怎样？”
邵叙言同样不假思索道：“总共没说过三句话。”
韩轲放下名册，几日来的思绪与纠结在这一刻骤然而释。
“好，那么，朝夕门晨钟堂堂主便是沈禹了。”韩轲看向谢百里，他瞧出了谢百里眼中闪烁着同样吃惊的目光，这对眼神当然是投向邵叙言了。
谢百里听后笑着同邵叙言道：“你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沈禹吧。”
邵叙言身子微微一动，拱手退出屋外。
待他出门后，谢百里大喜之色这才流出，“他说得没错，现今状况下，沈禹才是最佳人选。”
“可惜目前只能有一个堂主。”
“今后当然会更多。”
韩轲话锋一转，笑问道：“老谢，方才邵叙言所说的，可还中肯？”
谢百里看向屋外，他脑子里有一丝懊悔，虽然邵叙言也在名单之上，但自己没把他列在第一位，确是有失偏颇。“话当然是有真有假，但他的考量忖度却是难得。”
“没错，他年纪轻轻不但说话四平八稳，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站的角度和视野，已不是普通弟子可以比拟的了。”韩轲揉了揉沉重疲倦的眼眶。
“你不好奇他为何刚才没有毛遂自荐？”谢百里端详着韩轲的表情。“你说他是故意以退为进，还是自认为难当重任？”
“都不是？”韩轲摇头。
“噢？”
韩轲道：“因为他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堂主之位。”
会客大堂内，李为义已经喝了三碗茶，何天酬却是一口没喝的下去，他用茶盖不断地拨弄着茶面，用此来分散他心中的焦虑。
李为义将第四碗茶一饮而尽，凑过去小声道：“我叫你别来，你非得来，这下好了，咱们现在还得看那小东西的脸色。”
何天酬白了一眼，提醒道：“连慕家都在他手上吃了亏，咱们不过冷坐个把时辰，你急什么。”
“我心里不急，人倒是有三急。”李为义起身呼来了一名下人，叫他领自己去茅房小解。
何天酬见状也跟了上去，笑呵呵道：“我陪你一道去。”
下人领着他们出了侧门，穿过一条小径后，便到了茅厕。
两人轻松一番后原路折返，这次李为义眼观六路，斜眼余光看见了后院练武场里站着十几个人，似乎在比武切磋。
何天酬立刻道：“咱们还是回正堂候着吧，贤侄门中之事，我们不便多眼。”
那名下人则说：“主人吩咐过了，朝夕门内任两位前辈随意走动，府中下人不得阻拦。”
李为义拍了拍已经坐麻的大腿，脸上笑容堆砌，嘴里小声嘀咕道：“怎么不早说。”
练武场之内，站着一排服色各异的江湖人士，看样子是刚经过几场切磋较量。
苏铁喘着气，一股脑坐了下来，粗声道：“妈的，这帮人都从哪里找的，手子真硬。”
任必达道：“谢掌柜的本领你今日才晓得？”
苏铁左右长臂一搂，将庞青木和任必达凑到嘴边，“你们有发现么？最近谢掌柜在调查咱们几个的来历。”
庞青木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话。
任必达笑着道：“这也许是好事。”
苏铁纳闷起来，他竭力压低嗓门，已经跟常人说话无异，好奇道：“这是为何？”
任必达道：“多半是有提拔了。”他斜眼看向空地上那群江湖人，笃定道：“这次跟慕家斗，咱们虽然占了上风，但折损了不少好手，加上韩掌门辞了整整一组人马，现在又网络了这些江湖散人，种种迹象表明，恐怕人事上还有变动。”
庞青木点头道：“说的不错。”
苏铁搓了搓手，志得意满道：“哈哈，老子一早就说，这等新立门派最是急着用人，不到俩月机会就来了。”
任必达接着分析道：“哼哼，铁兄，别小看了韩掌门，他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在西苍有了名气，连慕家的卓岳卓大侠近来都频频示好，听说最近澜江派陆家掌院离奇死亡，又找了邱前辈前去调查，要是还能攀上这等关系，我看呐，咱们朝夕门今后非同小可噢。”
只见远处韩轲和谢百里走入院中，三人都连忙起身相迎。
苏铁抢着说道：“谢掌柜叫来的人，我们都已经试过身手了，这些都是筛选出来的个中好手。”
韩轲一眼望去，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一排人中最末尾的位置。
那是一名女子，鹅黄衣衫，面目甜美，但神色有些冷清失落。
任必达见韩轲神情，又瞧了那名女子一眼，连忙上前道：“这位姑娘功夫很好，苏兄弟跟他走了几招便落了下风。”
苏铁气道：“妈的，我一连跟他们几个人交了手，到最后当然气力不济了，待我歇上几刻，再跟她过过手，到时你看看！”
任必达嘿嘿一笑，并无理睬，对韩轲接着道：“听这位姑娘说，她与掌门是旧相识了。”
韩轲走到了这位女子身边，苦笑道：“荆姑娘，你这次是来要钱的，还是来要韩某的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