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三站在青石桥上,手扶枣木栏杆,低头望向河水。
日已偏西,潮汐奔涌,河水卷着浑浊的漩涡,浮着青绿的水草,向东急去。
狐三眼中闪出笑意,高声吟道:“坐山观虎斗,爬桥看鼋游。”
大鸡形几步跑上石桥,急切道:“老三,河里有王八?快让我看看。”说话间,抢到狐三身侧,手扶栏杆,伸头向河里张望。
一条二尺长的黑背儿草鱼,浮上河面,衔住一小丛乍青的水草,随着一个漩涡,游入了水里。
大鸡形道:“我说老三,你真是瞪眼儿说瞎话!河里不过是一条草包,哪有王八?”
狐三笑道:“灵鼋神鼍乃何许仙物,你这等凡胎肉眼如何能见?尘陆上的草包,嘿嘿,只能看见浑水界的草包!
大鸡形道:“老三,先别逗。你说,冯大这些日子咋就不见了?我里里外外找了他好些天,他儿子也急坏了,满世介找他爸。你天天在街面儿上转悠,就没听到啥信儿?”
没等狐三说话,傻糊子一瘸一颠,走上石桥,笑道:“老鸡子,你问冯大,那可是问着了!冯大他……”说着拉长了声音,两眼看向了北边儿,不再言语。
大鸡形一步窜到傻糊子面前,问道:“糊子,冯大去哪了?你倒是说呀!”
傻糊子笑道:“老鸡子,你急啥!你顺着我的粪叉子看……”说着举起手里的粪叉子向北一指,脸上露出神秘之色,“听说冯大已被青芦北边儿那座孤女儿坟中的女鬼勾去了。欲知详情……”说着回身向南一指,“你可去问赵达摩,他在那座坟里吹了半天儿的喇叭,知道那座孤女儿坟所在何方。你寻到那座孤女儿坟,定能找到冯大。不过……”傻糊子又是转身向北,笑道:“你找到冯大后,你就会替冯大留在那座孤坟之内陪伴孤女儿。老鸡子,你替是不替,陪是不陪呀?”
大鸡形后退一步,脸色一变,道:“糊子,你听谁说的?”
狐三转身笑道:“老鸡子,你咋信他这些糊言糊语,且听本仙一言。”
便在此时,邵宽挑着一挑草,走上了石桥。
傻糊子看向邵宽,笑道:“老二啊,你哥在关东干得咋样了?这两年,给你捎来的钱,可够你娶个小媳妇?”
邵宽脚步不停,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哥在关东干得挺好。”
狐三上前一步,拦住邵宽去路,说道:“你说你哥在关东干得挺好,此言的确不假。但你哥曾在关东历劫,他能逢凶化吉,实乃得本仙之助!前些日子,本仙真身去了一趟关东,在哈儿滨的大街上,正遇日本人圈人,眼瞅着你哥便要被日本人圈走。在那危急关头,本仙真身幻化成你哥模样,引走日本人,你哥才得以周全。老二啊,为报本仙相救你哥之恩,你还不把这挑儿草,送到本仙的仙舍?”
邵宽俩眼一瞪,大声道:“滚一边儿去!”
狐三退开一步,说道:“念你喝凉水儿,睡凉炕,纯阳童子之身,浅幼浑蒙之识,本仙并不与你计较。”
邵宽哼了一声,挑着草,挺着腰身,走下了石桥。
看着邵宽挺拔的背影,傻糊子又是唱起了梆子:“提起此事泪涟涟,半百无子绕膝前,让你们有儿的活去吧,纺上他四两白棉花,我要一头碰死在上边……”一边唱一边走下石桥,向北而去。
斜阳西下,河水东流。大鸡形问道:“老三,你说冯大到底上哪去了?”
微风和煦,芦花浅影。狐三沉吟片刻,摇头叹息道:“冯大出身捻匪,匪傲之气,早入神髓,纵然今生未行匪事,只怕来世也要成为一名作乱的悍匪!”
两条龙睛蝶尾金鱼,在点缀雨花碎石和零星水草的精美鱼缸中,自在地游动,宛如灵动飘逸的水下仙子。
麦生走到门前,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随即走进屋门,对正在凝神观看金鱼的青串子说道:“团座,你找我有事?”
青串子回身看向麦生,道:“我找你也没多大的事,只想安稳地坐下来,说说从前的老话儿。”说着坐回座位,一指桌前的椅子,笑道:“你也坐。”
麦生坐下后,目光闪动,道:“团座心中有事?”
青串子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那年咱们几个老弟兄在山海关那座闹鬼的宅院中,我说过的那些话?”
麦生道:“当家的说的话,我哪能忘了?正是当年在那个闹鬼的庭院中,当家的眼光远大,定下了长远的方略,我们方有了今天的这番景象。”
青串子道:“那天我还说了什么?”
麦生眼神一闪,忙道:“除了招安的大略,当家的没说啥呀。对了,我记得当时当家的一句我们就是厉鬼,把院儿外那个嘴欠的人,登时吓得哭嚎着跑了。”
青串子两眼盯住麦生,说道:“你不想说,那就由我自己来说。记得我当时还说,等招安后,兄弟们都安稳了,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麦生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话当家的几时说过,我咋不记得了?”
青串子笑道:“麦生兄弟,我多年的老弟兄,你大可不必如此!”
麦生笑道:“当家的,我真就早忘了。”
青串子道:“那年我们从津城回来,又接连干了几个大票儿,终是拉起了一支队伍,随即招了安。谁知刚安顿下来,我正要兑现诺言,小日本儿就打了过来。无奈之下,这一竿子,又苦苦地撑到了今天。”
麦生笑道:“弟兄们离不开当家的。”
青串子道:“当年拉起队伍时,我们有多少人?”
麦生道:“实有五百六十一人,虚报一千一百三十六人。正是这个虚数,当家的才当上了团长,我才当上了参谋长。”
青串子叹息一声,道:“和小日本儿一仗下来,人就没了小一半儿。”随即又是问道:“当下我们还有多少人?”
麦生道:“当下还有三百一十九人。”
青串子眼中闪过疲惫之色,轻声道:“杂牌游击司令麾下的杂牌团,无非只是剩下衣领上这两杠儿仨星儿看着好看。”说着抬手一指木架上鱼缸,又道:“就像鱼缸中的金鱼,其时能有多大用处?”
麦生看向青串子衣领上的金星,道:“金鱼也会变。变好了,也能一跳跳过龙门。”
青串子轻声道:“那就由你来跳吧。”
一阵沉默过后,麦生道:“当家的要想跳啥,就算再高一些,也能跳得过,惟独跳不过自己心里设下的坎儿。我知道当家的心里的事,当家的以前心里是一个坎儿,后来就变成了两个。一个是死人的,一个是活人的。其实,当年当家的就是不那样对待桂莲,弟兄们也不敢说啥。当家的心太重了!心里总是坠着那些全无用处的东西,那些东西啥也压不住!这些年,明亏暗亏,都是吃在了这上面。最显眼的一件事,哪有国军的团长,仍用青串子这样的名字?让人一听,还是一个土匪,早晚还得拉出去祭旗。”
青串子笑道:“麦生,我的兄弟,你还想说啥,就一起说了。最好将背后做下的事,一起说个干净。”
麦生先是一惊,随即笑道:“团座这是啥话?”
青串子道:“今天找你来,就是把话挑到明处。这个杂牌团长,我让给你。我话附前言,解甲归田,退居林下,从此门前五柳,篱下菊黄,不再过问任何世事。我这样做,省得那位杂牌游击司令和你再费一番心思,更不想见到多年的生死兄弟血溅当庭。”
麦生沉吟片刻,问道:“团座几时走?准备都带谁?”
青串子拿起桌上的日本军刀,轻轻拔出一截,森森刀锋,泛出寒意……
麦生脸色一变,右手不由摸向腰间……
青串子还刀入鞘,轻轻放回桌上,道:“这里的一切,都给你留下。我今天就走,单人独马,只带这把刀和心里的两个坎儿走。”
麦生两眼看向门外,笑道:“可要弟兄们向天鸣枪,列队欢送?”
青串子大笑道:“你这样说,莫非是想把我永久留下?”
话音未落,四周响起密集的枪声,二人脸色俱是一变。
青串子喝道:“你招来的?”
麦生一脸惊惧,颤声道:“不……不是我,原定张司令明天来……”
麦熟、牛岳手中提枪,带着数人冲进屋里,未及说话,钱苗子满头大汗,手提双枪,一步跃进屋中,大声喊道:“鬼子来了,围住了村子。”
青串子冷冷看了一眼麦生等人,拔出手枪,大声喝道:“集合弟兄,冲出去!”
“林枫同志,快坐。小李,快给林副队长倒水。”陆洪热情招呼,让林枫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见小李走出房门,陆洪看着林枫,面带微笑,说道:“林枫同志,今天我代表组织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林枫忙道:“陆部长,可是有新的工作?”
陆洪道:“林枫同志自参加革命以来,革命意志坚定,对敌斗争坚决,为革命屡立战功,使日寇汉奸闻风丧胆。鉴于你的表现,组织决定,将你调到军分区敌工部工作。”
林枫道:“首先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想在一线的战斗中杀敌锄奸。”
陆洪道:“军分区同样也是战斗一线,到敌工部工作,站在全局的高度,会使你发挥更大的作用。”说到这里,陆洪亲切地看着林枫,说道:“小林啊,今天的谈话,本来是政治部的王副部长和你谈,但组织上考虑是我将你带到了革命队伍之中,可以说,我是你参加革命的引路人,所以组织上才派我和你进行这次谈话。”
林枫道:“那年我受了伤,是陆部长救了我,还给我讲了救国救民的道理,才使我走上了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革命道路。在我心目中,陆部长即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长辈。”
陆洪道:“小林啊,咱们先不谈这些,接着谈工作。”
林枫道:“陆部长给我布置的工作我坚决完成。”
陆洪道:“好!小林,我正需要你这个态度!”随后略一沉吟,又道:“党组织对各项工作都有严格明确的规定,对我们同志的个人生活问题,同样也是如此。我们的同志,要向组织申请结婚,必须达到二五八团的条件。那就是年龄要到二十五周岁,要有八年的革命经历,同时职级还要达到团级……”
“陆部长,有话就请直说。”林枫打断了陆洪的话语。
陆洪笑道:“小林啊,那年一见你,我就喜欢你这泼辣爽快的性格。既然你问,那我就直说了。咱们军分区的张淼同志,至今仍是单身,完全符合组织规定的结婚标准。为了使张淼同志生活上有人照料,使他能更好地为党工作,组织上考虑让你与张淼同志结为革命的伴侣,在人民的解放事业上携手共进……”
不等陆洪把话说完,林枫断然道:“我不同意!”
陆洪忙道:“小林啊,今天你有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张淼同志。九一八事变刚一爆发,张淼同志就参加了东北义勇军,英勇地抗击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在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后,张淼同志以坚定的革命意志和对党的无比忠诚,投身革命斗争之中。特别是到咱们军区工作以来,指挥队伍,多次粉碎了日伪军的扫荡,为革命立下了大功。张淼同志文武双全,仪表堂堂。当然了,我们革命队伍并不看重个人相貌,我们看重的是革命意志和斗争精神。组织上通过考察,觉得你在各个方面与张淼同志都很般配,所以才派我和你谈话,促成你和张淼同志结为革命的伴侣。”
陆洪一口气说完,面带微笑,看着林枫。
林枫道:“张副司令员的为人我非常了解,我也非常钦佩……”
听到这里,陆洪笑道:“好!小林,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咱们革命队伍上的同志,对待个人感情问题,也应该这样爽快。好,我这就向组织上汇报我们这次谈话的结果。”
林枫道:“陆部长,我的话还没说完。”随即面色一寒,咬牙道:“他爸不是人!”
陆洪正色道:“张淼同志虽然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他早已与剥削阶级决裂,坚定地站在了劳苦大众的一边。再者,张淼同志曾从家里带出过一笔经费,若没有他父亲的支持,也难以做到。从这件事上看,他父亲也可列入开明绅士。”
林枫道:“我坚决不同意与张淼同志结合。陆部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说罢,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门。
陆洪站起身,大声喊道:“小林,林枫同志,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