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八百站在村东头，抬手向东一指，对身边的陆云明、秦小钉说道：“老古言说：‘远怕水，近怕鬼。’这话一点不假。这片大水坞，方圆得有十里，周围都是芦苇，看着挺吓人，其时里面的水并不深，中间儿最深的地方，也才没过屁股。”

       秦小钉向牛八百近前走了几步，拿手一比，说道：“水到你的屁股，就淹过了我的胳肢窝儿。”随即看向大水坞，问道：“里面都有啥鱼？鱼多不多？”

       牛八百道：“鲤鱼、黑鱼、鲫鱼、撅嘴儿鲢子大草包，里面啥鱼都有，多的是。要是勤快了，拿着捞拎，走在水边儿，不大功夫，就能捞上几斤。”

       秦小钉对陆云明道：“班长，咱们班的人找老乡去借几个捞拎，到大水坞中捞上几十斤鱼，大锅一熬，全连一吃，那有多好！”

       陆云明喝道：“胡说八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咋学的？还有没有点儿政治觉悟！水坞里的鱼，是人家牛村群众的鱼，咱们要是捞着吃了，就是严重违反群众纪律，就是破坏军民鱼水关系！”

       秦小钉支吾道：“野地里的水，野水里的鱼，哪有啥主儿？吃了也就吃了。”

       陆云明抬腿在秦小钉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你想违反群众纪律，受了批评，还敢顶嘴！”

       秦小钉摸了摸屁股，低声道：“我想吃鱼是违反纪律，你踢人就不违反纪律了？革命队伍，官兵平等，不兴打人。”

       牛八百道：“这个大水坞是我们牛庄老牛家军户这支儿十八家的家业，秋后出鱼挣的钱，十八家平分。”

       秦小钉低声道：“还当是片野水，原来他奶奶的还真是有主儿。”

       陆云明对牛八百道：“八百，要不你也参军吧，就来我们班，你这体格，正好当个机枪手。”

       牛八百后退一步，眼神儿一闪，说道：“参军我可不行，别看我身子壮、气力大，但是我眼花，倆眼就是倆瞎窟窿，三丈外的东西，啥也看不清，我当机枪手，能打着谁？”

       秦小钉转头冲着大水坞，大声道：“呸，真没出息！白长了那么大的大个，就是一个大囊包！”

       陆云明在秦小钉的屁股上又是一脚，喝道：“不许和群众这样说话！”

       秦小钉嘟囔道：“又打我，我又没说他，我是在说大水坞中的那些大个的鱼。”

      “林副队长，你不是调到军分区敌工部了吗？咋又回来了？”见林枫走进院门，邵福连忙问道。

       林枫道：“我回来与江队长和同志们道个别，再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

       邵福道：“林副队长去军分区这几天，江队长带着队伍去了蓝村。我们几个今天去八间房村执行任务，正要出发。”

       林枫笑道：“那我再和你们一道，执行一次任务。等圆满完成了本次任务，再去蓝村与江队长道别。你们去八间房村执行啥任务？”

       邵福道：“江队长派我们去八间房村，是要……”

       没等邵福把话说完，李三虎和江二娃手中提枪，冲进院子，大声道：“鬼子进村了。”

       林枫、邵福俱是一惊，皆拔出手枪。林枫道：“多少人？从那边儿进的村？”

       李三虎道：“看不清多少人，好像村里四面都有鬼子。”

       林枫道：“我们向东南两个方向分头突围，你们快走。”

       邵福道：“林副队长，你先走。”

       林枫喝道：“你们先走，从后门走，向东，快，这是命令！”

       邵福三人出了后门，向东疾跑而去。

       林枫跑出前门，已能看见沿街向这边跑来的鬼子，急忙飞身越过街道，回身打了两枪，随后向南跑去，身后顿时响起枪声。接连跑过两排民房，见十几名鬼子端枪迎面冲来，林枫抬手三枪，将前面的三个鬼子打倒，又转身向西跑去。转过一条窄街，见前方十几个鬼子已冲到近前，急忙转身，见身后同样是一群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哇哇怪叫着，向这边冲来。鬼子身后，一名汉奸手举盒子枪，大声喊道：“是个女八路，抓活的！”林枫掩身树后，举枪射击，打光枪中子弹后，从腰间取下一枚手雷，猛一拉弦儿，一声怒吼，冲向迎面而来的一群鬼子。谁知，紧握手中的手雷，在冒出一缕青烟后，竟然未响……

       通往新城的大道上，一侧是一条满是清水的宽阔沟渠，一侧是一望无边的田地，长满了高过一人的高粱。

       一队日本兵，排着队列走在大道上。林枫反绑双手，在前后各有两名日本兵的押解下，走在队列的后面。几十个身着便衣的汉奸，挑着鸡鸭，赶着猪羊，牵着牛驴，走在最后。

       走到一处，走在林枫前面的两个日本兵忽然站下不动，一起指向沟里，嘴里叽里哇啦地说了起来。林枫停下脚步，身后的两名日本兵也跟着站下，像是听到前面同伴儿话语，也一起指向沟里说了起来。林枫向沟中看了一眼，见一大群一尺多长的红色鲤鱼，浮在水面，或慢游，或跳跃，嬉戏一处，煞是好看。林枫借此时机，肩膀左右连撞，将近处的两名日本兵撞入沟中。随即闪动身形，左右旋踢，又将余下的两名日本兵踢入水中。而后接连几个纵跃，飞身跃入高粱地里，发足向前疾跑。身后枪声骤起，打得高粱纷纷断折。

       林枫跑出高粱地，辨明方向，一路向东狂奔，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这才停下脚步，刚想寻一处尖棱所在，来磨断手上的绳索。忽然，前方传来群马飞奔、马蹄踏地的隆隆响声，林枫不由心中一凛。转眼之间，一队人马出现眼前。林枫注目看去，见张淼一马当先，端坐一匹白马之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

       林枫挺直了身子，扬起秀美而又高傲的脸颊。一阵轻风吹来，吹乱了头上乌黑的短发……

     “我们是打是撤，等出村侦察的同志回来再定。”张指导员话音一落，秦小钉与另外两名战士，风风火火，跑进屋来。秦小钉抢着说道：“是盐警，有一百来人，从村西大道来的。”

       李连长道：“你们看清了？”

       秦小钉仍是抢着说道：“看清了，错不了，是盐警。领头的俩人，一个叫王猫儿，一个叫大瓜，就是离着三里地，看见这俩东西的背影儿，我也能认出他俩。”

       张指导员笑道：“他们真是记吃不记打，又自己给咱们送上门儿了！”

       李连长大声道：“全连到村西口集结，一个冲锋，将这群怂包汉奸一举歼灭。”

       李连长、张指导员带着队伍来到村西，李连长站在队前，大声说道：“秦沽的盐警，又来祸害群众，我们今天要一举将他们消灭。今天的战斗，同志们要一直冲锋，勇往向前，不要放跑一个敌人。”

       李连长说完，张指导员接着说道：“同志们，这些盐警，就是一群纸糊的黑狗，一捅就破，一打就碎，我们绝不能让他们跑掉一个。”

       李连长、张指导员做完战斗动员，战士们热情高涨，就等李连长一声令下，冲出村子，歼灭敌人。

       便在此时，陆云明从村口的一处房上匆匆跃下，大声道：“是鬼子！前面的是盐警，鬼子躲在盐警的后面。”

       李连长两眼瞪向秦小钉，喝道：“你咋侦察的！”随即又问陆云明：“有多少鬼子？”

       陆云明道：“有百十来人。”

       李连长看向张指导员，说道：“那些盐警可以忽略不计，来了百十来个鬼子，这仗我们能打。”见张指导员点头同意，李连长道：“张猛、李青松的两挺机枪上房，陆云明的这挺机枪在房下，我们利用村头儿的有利地形消灭鬼子！”

       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村东大水坞中的水鸟被惊得成片地飞起，鸣叫着四散飞去。

       村头儿的一座空房中，陆云明伏在窗下，手中的机枪轻巧的几个点射，将冲在前面的几个盐警打倒在地，余下的盐警一哄而散，露出后面的鬼子。陆云明又是几个点射，冲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应声倒下。此刻，两侧房上响起紧迫的机枪声，但在片刻之后，便遽然停下。村内的阵地上，一时响起的都是步枪的枪声。

       陆云明猛地嘿了一声，对伏在身旁的副手道：“咋搞的！小张、小李见着鬼子搂火搂急了，房上的两挺机枪炸膛了！这仗没法再打了！”说话间，接连点射，又撂倒了几个鬼子。

       话音刚落，李连长疾步走进屋中，对陆云明急切说道：“村南、村北都发现了鬼子，房上的机枪也都炸了膛，现在全连撤出战斗，你们一班留下掩护，九班也给你，由你指挥，机枪给你留下。”

       天渐渐黑了，夜幕笼罩了整个村庄。陆云明对余下的几名战士说道：“我们已完成掩护任务，这就冲出这个院子，从东边儿的大水坞撤出牛庄。”

       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的秦小钉尖声喊道：“小日本儿又上来了。”

       陆云明与余下的几名战士，将剩下的十几颗手榴弹齐齐扔出了院子，一阵爆炸声过后，陆云明端起机枪，第一个冲出院门，对外接连点射。余下的几名战士，依次冲出院子，向东疾跑。陆云明手端机枪，跟在几人身后，不时回身，向后点射。

       众人穿街过巷，一路飞奔，跑在最前的秦小钉突然停下，急声喊道：“他奶奶的，前面是道大墙。”众人停下脚步，这才看清，前面这道墙高有一丈，墙下空空如也，全无踮脚之物。此刻，身后枪声已近，众人相互对看一眼，陆云明急切道：“跳过去。”说罢，把机枪扔上墙头，向后退出十余步，随即向前猛跑，接连在墙上蹬了几步，飞身跃上了墙头。余下几人，背好步枪，纷纷效仿，也都跃过了高墙……

       夜色黧黑，水气清凉。空旷的大水坞中，仿佛天上的星星也低了很多。

       秦小钉从水里冒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了看四周，心道：出村一起侦察的那俩人都死了，还没开仗，连长就瞪着眼训我，这一仗死了这么多人，还不把罪过儿算我身上。还有……我还把枪丢了。我这么小的个儿，再背着枪，哪能跳得过那么高的墙？邱黑子那个王八蛋，他也没好好教我功夫。我要是跟他们回去了，这两样罪过儿算在一块儿，就连长那脾气，还不毙了我？我当了八路，要是回到秦沽，小日本儿也饶不了我。想到这里，四下看了看，心中又想：两边儿都没法回了，我上哪去呢？忽然，一条一尺多长的红色鲤鱼，慢慢地游了过来，停在了身前，浮在水面，不再游动。秦小钉心中灵光一闪，当即稳住不动，心中默念：鱼呀，鱼呀，你往哪边儿凫，我就往哪边儿去，准能有条活路儿。心里接连默念了两遍，两眼紧盯着前方的鲤鱼。只见这条鱼稍稍动了一下，随即转过头，一摆尾，向着前方游去，转眼没了踪影。秦小钉抬头看了看天，辩了辩方向，喜道：“鱼向东北那边儿凫去了，老天爷的意思是让我去关东，这是老天爷给我指出的明路。”说完这话，哼了一声，低声又道：“秦小钉，这是给我起的啥破名字！自从叫了这个破名字，拾了几回死儿了？从未落着一点儿好儿！还是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好，往后我还叫小腚腚。”

       解放后，陆云明从部队转业，分配在秦沽运输站工作。当年负责掩护、幸存的那几位战友，也都分配在了秦沽各个部门。一个星期天，几个战友聚在一起，有人提议，到牛庄，那个当年战斗过的地方走走看看，缅怀在那里牺牲的战友，重抒当年战斗的豪情。众人欣然同意，于是骑上单车，来到了牛庄。

      “当年鏖战急，弹洞村前壁。”众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在此牺牲的战友，都流下了泪水。随后有人提议，再去跳一回那道高墙。于是来到那道高墙之下，众人轮番跳了几次，再无一人能像当年那样飞身而过。

       当然，这几名战友中没有小腚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