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砾他们在天界翻遍群书,也没能找到对付魔神的办法,万年前也不知是怎么降伏的,况且魔神如今闭关修炼,以前的方法肯定也不管用了。
银砾从知晓圹埌利用自己放出魔神到昏迷,到去人间帮助对抗霍乱,再到如今劝服皇帝推行在降魔符,她的脑子不停地转动,手上也不曾停歇,如今找不到对抗魔神的办法,倒是让她无奈地歇了下来。
可是一歇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吴言沉的影子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坐在桃林的秋千下,身后是姐姐与千剂在屋子中研制跌打损伤的膏药,为大战做准备,身旁是明玕还在石桌上翻看书籍。
明玕瞥眼见她愁眉苦脸,心思沉重,自魔神复生,她就再没有一个开怀大笑的时刻。
不论是人间的吴言沉、还是魔域的圹埌,他都想要成全他们,从不曾近一步。
可是圹埌此举不但伤透了银砾的心,还扰乱三界秩序,他不知如何能安慰到银砾,也不敢走近一步,只能向千剂识别了一些安神安眠的清茶和药材,不动声色地泡给她喝。
醉葫内的姐姐自认清结界再不可破以来安分了不少,他从不敢进去,也只敢偷偷在屋外看上几眼,如今的姐姐安静下来,面色苍白、眼睛无神,日日无事可做,偶尔去醉葫的院子里吹吹微风。
赤奔兄仍旧日日去看她,吃的玩的、看的学的,全都带给她,摆满了醉葫。即便姐姐从不曾看一眼,他还是坚持不懈地送去,以前,姐姐总是费力地扔出去,如今,不管了也不顾了,任它们杂乱堆积、生灰。
他也常悄悄为姐姐带去叶下草,总是用一个荷包装着,放在院子的桌子上,非烟知道,那是明玕送的。她也只是沉默地把荷包扔在屋子一个角落,随后又坐在院子里吹风。
屋子里堆叶下草的那个角落已经如山高,她从不曾拿来泡茶。
她的眼里只有那串菩提手串,总是在一个月色圆满的夜里,坐在院子的椅子上,低头痴痴看着手串、捂着手串静坐、发呆,又或者抬头盯着如水的月色,眼波荡起涟漪。
明玕去宝鉴宫将玉兔带了过去,之后,她便是抱着玉兔静坐、发呆。
她不再去追究银砾银湾姐妹的过往未来、也不再与明玕争吵对错,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
桃林下的银砾的秋千再没有荡得很高,银砾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踮起脚尖荡一个轻微的弧线。
银砾安静到不能再安静,脸上除了看见姐姐、千剂和他时候微微扬起的笑容,没有任何波澜。
千剂为她抓了药剂,每日都喝的,她的五脏六腑还在恢复当中,马虎不得,明玕足足熬够时辰,姐姐代愔端给她,每次她都像喝凉水一样不哭不闹地喝完一碗又一碗。
她照常地吃饭、坐秋千、喝药、睡觉、吃饭、坐秋千、喝药、睡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日,银砾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她每日都坐在秋千上,日出前等待日出,日出后等待日落,日落后等待下一日的日出……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日出……
第十一日,她突然不一样了,她从坐在的秋千上起身,缓慢走近厨房,嘴角依旧咧起轻微弧度的微笑,跟坐在砂锅前熬药的明玕说,“我出去走走,不必跟姐姐讲。”
明玕手上的蒲扇停住了脚步,他沉默地点点头,盯着她的身影从厨房到桃林,沿着那条小路弯弯曲曲走远了,一直到不能看见的地方,明玕收回目光,继续扇着蒲扇熬药,不知不觉扇得时快时慢,心思却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银砾独自一人来到了美人林,脸上一如既往没有波澜。
如今十月中,美丽异木棉又开花了,洋洋洒洒开满了遍坡,地上又是厚厚一层的木棉花,踩上去后,整个脚踝都陷下去,软绵绵的,她却再没有第一次来时的快乐。
美人林的小屋里,一如当初走的模样,不过多了几丝蛛网,她挥一挥衣袖,冷漠地赶走了在这里安家的蜘蛛。
她走过还安静放在木桌上的酒瓶,上了两步台阶,迟疑着伸手拿起挂在院墙的弓,无力地拉了拉弓弦,随即便重新挂回去。
她呆呆走进屋子,恍惚地看着一砖一瓦、一床一榻。
床头有蔫巴巴的黄色野花,已经干得一捻就碎。床尾挂了一件薄披风,细腻柔滑,不过有一层灰遮住了它的华彩。再往旁边,就是梳妆台,梳子还在铜镜前静置,台子上放的饰品很少,大多是山间随手折的一根细竹竿、一朵鲜妍绽放的茶花,凳子下掉落的几根碎发还是静静待在那里,没有人清扫。
梳妆台旁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画像,画像中,是她穿着素馨黄的衣衫,在美人林的小河畔旁低头伸手拂水,旁边那棵大榕树枝繁叶茂,绿叶油油。
她转身沿着那条总是由吴言沉抱着走的石子路走去,来到小河畔旁,榕树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绿油油,水面掉落了一层异木棉,顺着水流不知道要飘往哪里。
银砾看见石子路中有一株嫩绿的小苗,不知道是什么,它在夹缝中挤出,能够照到一丝秋冬的阳光,她见石子下的土壤干裂,挥挥手,扬起一串水珠,为它带去一场甘霖。
小苗摇摇摆摆地享受这转瞬即逝的甘霖,足够支撑它接下来的日子。
银砾涣散的目光在此刻闪现一刻光亮,不过瞬息之间,又恢复了起初的恍惚。
银砾本欲归去,可是又不知不觉走回了木屋,她扶着摇椅软塌塌坐在地面的木棉花上,摇椅上堆满了红彤彤的异木棉。
银砾的身子塌下,手伏在摇椅上,脸安静地贴上去,眼睛开始面无表情地流泪,泪珠啪嗒嗒滴落,一串接着一串。
她心如刀割、透骨酸心,全部的酸楚涌至心尖,这些日子强装的镇定彻底坍塌,所有的悲恸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整个脸埋在胳膊里,谁也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谁,只能看见她起伏发抖的背脊,听见一抽一抽的低低呜咽声。
她的眼中好似藏着汪洋大海,要在这一刻下一场大雨,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毫无征兆,实际是憋了多时。
不知道这场雨下了多久,只看见发丝上已经埋了十七八朵刚掉落的木棉花。
太阳从东侧已经滑落到西侧,如今只能看见被远山吞噬掉的半轮红日。
红日滚滚,天边彩霞依旧绚丽,与美人林的木棉花相得益彰。
哭完后,她的身子发麻,全身乏力,银砾起身静静地抹掉脸上纵横的泪痕,她照了照镜子,消除了眼睛的红肿,再用手在眼睛旁扇风,眼珠里的血丝散去,直到觉得姐姐他们看不出来,方敛容归去。
归去后,便是一如既往喝那碗加了甘草的药汤,随后,便走向屋子里,不点光,摸黑躺在床上。
代愔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但她清楚银砾心中苦楚,她能做的只有给她时间、给她空间。
黑夜无边无际像是要吃掉一切,星子都不再闪烁。
美人林的晚上,河畔旁的木屋前,点上了一盏灯笼,灯笼的光很暗,暗得只能看见一个人影。
自魔神复生以来,人影每晚都来,孤坐在木椅上,手中捻着一朵凋谢的木棉花和一朵纸折的白玫瑰,坐到天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又要回归魔域,接替大哥为父神闭关护法。
又接着一连十数日,银砾每日日初来美人林,日落归桃林。
人影每日日落后来美人林,日出前归魔域。
两人分别在摇椅上呆坐、在木椅上呆坐,一坐便是整个白天、整个黑夜,红彤彤的异木棉总是掉落在银砾身后的摇椅上、人影弓着的背脊上。
他们中间的高凳子上铺满了异木棉,铺到铺不下,堆积了整个秋日。
银砾看见,每天对面的木椅上的木棉花总是被清理后重新掉落的几朵。
她知道,他每日都来过。
就这样安然地过了十数日。
十数日之后,银砾发现对面的木椅上,每日堆积的异木棉越来越多,最后多到堆积不下,新掉的木棉花从花山堆上掉落……
他已经没有来了……
她眼中闪过的落寞何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