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书房,母子闲话的内容便转了调。
“准备哪天回亚琛?”
“后天,周一早上。不过,”厄尔敏适时展现出他体贴的一面,“你们要是需要我,也不是不可以推迟一两天。”
“你还挺体贴!”然而埃德加德话锋一转,”还是去吧,按计划去巡视你的领地,我知道这会令你有多振奋!艾尔菲和我,能相处好的。”
“嗯,现在的你柔和、亲切了许多。”
“厄尔敏,你是在讽刺我吗?”
“怎么会?是妈妈曲解了我的意思。”
看他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心口不一的模样,埃德加德蓦地笑了出来。她摆摆头,“酷烈一些说,时至今日我并不愧疚当妈妈当成这样。当然,也是因为你们都好好成长为了优秀的大人,让我更有底气这么说,但,一个一摊烂泥般立不起来的母亲绝无可能教养得好孩子,她只会将整个家庭一并拖入烂泥之中。”
“也就是并无后悔的事儿?”
“那倒还是有的——如果可以重来,我会一并带走艾尔菲,而不是让她成为你们爸爸和我婚姻爱情的牺牲品。所以,厄尔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想尽可能弥补她的心情......”
“妈妈这是在嘲讽我?”厄尔敏将反问抛了回去,“你已经帮助我找到了人生价值,至于遗憾,不是你能弥补得了的,而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老实说,对妹妹还有这个机会,我是既羡慕,又庆幸。”
“你呀,总是这么令我感到欣慰!”
“话又说回来,你具体是怎么打算的?之前说的信托,我的建议是可以考虑委托Ertel律师来做。你见过他了吗?”
“嗯,之前打了个照面。我也是这么想的,便邀请了他们夫妇明天一起吃早餐。”
“我们想一块去了!”说明自己邀请了另一组客人后,厄尔敏感叹,“明天的早餐会热闹了!”
埃德加德的关注点却在,“艾尔菲的这个朋友还挺神通广大,什么来历?”
“康斯坦茨法学系的精英,毕业回中国后转变就业方向,去了工业企业,就是这次合作的聂氏,并在投资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年轻,却精明强干。”
“......我不得不怀疑,你执意将见面地点定在博登湖的目的不单纯。”但埃德加德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人品如何?样貌如何?”
“比我都要差那么一些些。”
“......厄尔敏呐,累了吧?快去歇一歇,近来辛苦了!”
“妈!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人品不行?还是长得不好?”
埃德加德无话可说,从容不迫地将他赶出门外。
不怪当妈的嫌弃,事实便是,厄尔敏的水仙花行为远不如埃德加德透过朋友的品质拐倒弯来认识本尊有效,虽然她对这次的早餐会除了答谢接机和进一步接触Ertel律师以外并没有抱有多余的目的。
然而聚会的走向往往是由其天然具备的社交属性决定。原是不相及的几伙人,在意识到彼此的信息渠道、手里掌握的资源和门路可以实现共生后,很快便熟络起来。一如厄尔敏所预料的“热闹”。
只是这种热闹非常短暂,待到人群散去也就散了。
许是因为它的目的是有形资产......可从始至终未能被他们的喜悦感染的唐幽芙却不认为这种喜悦是虚情假意,只是与她无关罢了。
无形的壁垒让她愈发沉默,尤其在厄尔敏这个有事没事就来捉弄她几下的“坏”哥哥走后。
天色也越发阴郁起来,逐渐与她在书中认知到的那个德国重合。
“在想什么?”注意到她频繁流连于窗外贫瘠而干枯的景象,埃德加德忍不住发问。她原本是计划万事纵着女儿的喜好来,可这孩子实在太静了!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生动,但也不能说是了无生趣,而似一种停留在两个世纪以前的沉寂。
“原来我只觉得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画作有种静谧的美,直到看到这些枯枝乱杈才惊觉他画得有多形象。”
“想去吗?格赖夫斯瓦尔德,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出生地,或者汉堡、柏林、德累斯顿,当地的美术馆都收藏有他的作品。”
“不用啦!这段时间......在一起就很好了。”
“好,反正来日方长。”
“唔?”唐幽芙一个激灵,这话的意思是......难道不听话被沉进莱茵河的设想要照进现实了?
“你不会只愿意和我相处这几天吧?”埃德加德能猜到她的小脑瓜在想些什么,当即表明态度,“老实说,我想过你留在我身边会是怎样的情形,但前提是你乐意留在我身边。”
想想厄尔敏的反骨,唐幽芙眨巴眼,“真的?”
“当然了,你已经长成了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优秀的大人,不是吗?你要是个稀里糊涂将自己的人生经营得一塌糊涂的糊涂蛋,我倒是很可能采取强制措施把你留下,等读完书再放出来!”
“那可是违法的。”
埃德加德噙着笑,“可我不一直是个残酷的妈妈吗?”
“其实,”唐幽芙咬唇,鼓足勇气道:“见着你如今的状态,让我觉得当初你们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固然会有遗憾,可谁没有遗憾呢?不管怎么说,厄尔敏和我都好好地长大成人了,虽然我不像他那么出色,但也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没有给......社会增添什么负担。”
原本的信誓旦旦就像一块坚冰融化掉了。
“噢,我的乖乖,真真太体贴了!”埃德加德感动地将人搂入怀中,亲了又亲。但她真正想对她说的却不是“体贴”这种利他性质的形容词,于是又捧起她的小脸,郑重其事地,“不不,你已经很出色了!不用拿自己去和谁谁比较,专注于自己是首要的!”
唐幽芙茫然地点了点头。实际上,无论是异域长相引来的关注,还是童年吃百家饭的经历都决定了她很难以自我为中心地活着。
“我就是太晚意识到这点,才让你们,乃至你们爸爸承受那些不必要的痛苦折磨。”然而埃德加德说的却不止是自我的事儿,“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辩解,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了对证,但当年,其实是你们爸爸和我提的分手。”
对此,唐幽芙并不感到意外。成长的过程中每每爸爸发现自己因为没有妈妈而产生消极抵触情绪,都会在第一时间纠正——
妈妈,在承担母亲的责任之前,首先是一个人,她有自己的诉求,有自己的欲望,也有自己的野心......
虽然安抚的效果一言难尽,但随着唐幽芙一天天长大,爱情不再是文艺作品中与浪漫挂钩的元素,而有了其现实意义,她渐渐意识到了父亲对母亲的爱相当可贵,不是因为她能给他带来什么,也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们的母亲,只是因为她是她,而他也希望她能一直做她自己。
过去唐幽芙总遗憾这种爱是单向的,直到听母亲说起高尚的爱才惊觉,他们之间一直是双向的,只是停留在了精神层面。
“那距离他觉察我们不可能有美好的未来已有一段时日。期间,他一直在等我提出离开,哪怕只是形式上地作出选择,掌控自己的人生。可那时的我已完全陷入被动和负面情绪之中,连挣扎都懒得动弹。”
“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我满心欢喜想去生活的国度,明明在我至亲至爱的人身边......”埃德加德婉转一笑,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可是啊,人一旦在自己创造的价值上品尝到了成就感,便很难适应不事生产所产生的停顿与空虚。”
“我不明白。”
见她一脸茫然,埃德加德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将事情完整还原。也许会给她带去一些不必要的压力,但她也到了面临个人与家庭,事业与婚姻困境的年纪,她希望能帮她在将来做出更好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