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耿怀琮,坐在一旁的孔晖肩头亦微微一凛,耿怀琮本人也是悚然一惊,正忙着起身回话,又听卫枢头也不抬,只摆手令他坐好。
“你坐着回大公子的话就是!年底了,也别拘这些虚礼,省着些力气吧。”
耿怀琮又提着心气坐落回去,趁机瞄了眼何仲衍与卫孾两人,咬咬牙根,未敢拖延太久,面色惶惶,言辞吞吐:
“是,谢王上体恤。只……微臣鲁钝,尚未悟明三公子言及之策,请王上、大公子恕罪,可否容微臣细思片刻,以免口出谬言?”
卫孾终于将盘桓心中数日的奏章说完,心口略感轻松,自己倒了半盅茶抿上一口,未理会自己辖地的太守陷入何等处境。
卫子歌对耿怀琮温切浅笑,“自然可以,耿大人安坐静思就是。”
他顺势打量一眼孔晖,唇角笑窝一动一定,没有多言。
卫枢半撑在案面之上的胳膊轻动,抬起手抵住额角,“子歌,你先说说想法。”
“是,父王。”卫子歌颔首应道,“儿臣以为,田为民之仰赖,衣食、赋贡并日用皆由此出。然粮之贵贱常因战役、天道、灾异等而乱,黎庶难保年余。
受籍户所限,农人少有别选,无开辟财源之路。既乏开源,唯节流耳,于此道,各城、郡、县有田曹司控制粮种贩价,朝廷根据当年各地实情酌情增减贡银,两法均辖于他手,非百姓所主。
三王弟所奏,初闻惟关商贾,深思可得,器具贩价一贯,农户采选精而久固的农具使用,每三载一易更为五六载一易,则节银半贯。独一人算之,半贯耳,然嬴之农户千万,千万人节银财当为五百万,乃嬴之五成年税。
此五百万分于三年期,谷黍丰产亦或寡产,朝中皆可减赋两三成。民所担之税少,余粮则盈,进而远贫苦。”
(纯文言文太过艰涩拗口,为了方便阅读,方便作者写作,采用半今半古的说话方式。
白话翻译如下:
田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家中口粮、上缴的税贡、生活中采选用度等等均依靠田地。而粮食的价值往往随着战争、天气、灾情等影响收成的原因而波动,百姓的收入无法保证最低标准。
受籍户限制,农户们没有其他门路开辟源头。无法开源,只能节流,对于节流一言,有粮种受各地田曹司控制贩价,有亩缴的贡银受朝中政令维持合理范围,均不是掌握在农户自己手中,未免心中底气不足。
三王弟所奏冶铁一事,初听只事关商贾,再多想一步可知,农户因此可购入更为精炼耐用的农具,每套农具耗银一贯,由三载一换变成五六载再换,则可省下一半银两。对于单独某个人来说,不过半贯银,可大嬴农户千万,千万人则省银五百万两,相当于半年的税贡。
半年税贡摊到三年当中,则代表无论每年歉收或丰收,均可减税两三成,百姓赋税减少,盈余则多,粮价平稳,百姓则远受疾苦。)
卫枢轻轻“嗯”了声,未作出太多冗余的动作表达态度,微一沉吟,移目望向何仲衍。
“仲衍兄呢?”
何仲衍正喉咙发紧,干咳不停,听卫枢问到自己,忙压住不适,捻捻颌下白须。
事关政要,何仲衍身为丞相理当认真探究可行与否,不再过多客套,却也言简意赅。
“大公子方才所说摊除税贡一事,老臣倒很是赞同,倘若此法奏效,则短则三年后便可减税于民。”
初听为赞,细细一想,其言论之中留下两处引人遐思之处,一为此法奏效与否只在揣测,二为时效最短三年,实际究竟几载可成亦未可知,前途不明如何推行?如此深思后便知何仲衍所持观点当属否定。
卫子歌面容平静不乱,心中为之一哂。
何仲衍的态度已经表明,余下便是各持己见互相辩驳,而他方才不过是父王刻意喊来先行打破僵局用以抛砖引玉,短时间内不必再多加置喙。
轻吸口气,他捻了颗栗子瓤递给卫孾,目光随之加深几许。
卫枢只静静看去两个儿子一眼,盯着那颗姜黄色的栗子笑容淡薄,转瞬即逝。
卫孾、孔晖、耿怀琮不分先后,各自琢磨明白何仲衍之意,接过卫子歌递来的栗子,卫孾稍一错愕,即刻捏在手中生笑。
“小侄倒不觉得只农税一方受益。”
卫孾于心中暗自回忆着卫子歌写给他的笺纸,选了条恰当的加以润色增扩后解释。
“凡工艺,寡为则止。军中冶炼技艺本由民间分化而来,起初领于民法,所得器物的品质、种类皆为上乘,数十年来,民间铁艺受困于矿石品质、财力而发展迟缓,可同样,军中之法也因局限于只炼制武器而止步不前,两类工法已呈相近无差的态势。
独者多为,技精;众者多为,生巧。待军中冶铁之法布于民,必定会衍生出更为斐然的技艺来,于农、于军,皆益。另有铁匠、炭翁、贩夫、粮商等一干人获利,以小而谋大,实在可付之一试。”
说罢对着何仲衍谦逊一笑,静候其复。
何仲衍顺其语义,依旧徐徐而言。
“三公子忧民之多艰,老臣敬服。只革新伊始,牵涉颇广,必耗费府库银帛、人员数量巨大,比方炼矿石所用炉窑需军中分拨,技法如何授、何处授,何人监管,又管到何种程度等等,非纸上谈兵所已矣。老臣亦盼民众富庶,只这富庶未至,朝中所投物力却是实实在在的繁重啊!”
何仲衍轻飘飘看了眼卫子歌所在,那本是卫子湛的席位,又移向卫子安的空位,叹了声,“北境战事未休,库银一波又一波花出去,今年不过打了一个月的仗,三公子可知,已费银多少?”
卫孾从未带兵主过战事,被何仲衍将问题当头反抛,一时愣住,眼睛里浮现迷茫,答不出来。
何仲衍又问,“那大公子呢,可知?”
卫子歌眸底一深,复又掩藏得当,淡笑着想了想,口中边盘算边回:
“战时,骑兵日耗粮、草等五十文,步兵二十文,将、尉、卒等各级军职月供不一,大约为八百、三百、五俸饷,此役调度兵卒……”
他瞄了眼殿中两名太守,跳过回答之中涉及的兵士数目,视线由卫孾脸上游走到何仲衍处,“加之武器、军马损耗,营帐、炭火度支等等……若小侄所计不差,该有四十万两上下。”
何仲衍一贯沉稳的表情滑过一抹触动,横布的皱纹微弱难察的抖了抖,瞬间重归平静,赞道:
“大公子博学,这一月来的军饷支取为三十八万两,所以,黎民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若此刻革新,一旦行差踏错,怕惹来民沸啊!”
军情为国之重,相比而言,卫孾所奏一事相形见绌,一时梗住不知如何应对,蹙着眉低头看着杯中茶发愣,却未察觉何仲衍在不知不觉中混淆了奏议的核心。
卫子歌闭眼沉思片刻,依然未等来卫孾自行领悟明白,只好出言引导。
“相伯思虑深远,财帛支出先惠于民,后为官,若遇国事,则再次之。当下子安那边驱敌安邦,实为要事,府库存银当以军饷调拨为先。”
他眼底一黯,话音沁着薄薄的一袭遗憾与忧心,“只盼这场仗速战速决,以免劳民伤财、扰损国祚啊!”
今日殿中所议论一事尚且还在最初的想法层面,需各执权人首肯同意,随后拟定更为详细的章程再行推进。至于早期所需财物、人力、场地等投入,并非急待解决,可等战争平稳后再徐徐图之。
何仲衍提到北境的战事,拉来军需作幌子,使众人下意识跟随他的思路考虑库银的调配问题而忽略奏呈本身可行与否的关键,属实润物无声、曲折迂回。
卫孾听出卫子歌的暗示,眉结一蹙一展,重新将话题拉回正道,端起杯遥遥一敬。
“相伯说得是,侄儿也觉得此时革新时机不佳,只待四王弟的边军得胜归来再请相伯拨银于小侄,小侄在此先行敬相伯扶助之恩!”
何仲衍浑水摸鱼想打消卫孾的想法,却被卫子歌看穿,卫孾利用他话中漏洞又还至己身,将他架在高台之上上下不得,一时喉头发紧,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他为官数十载,什么风浪没有见过,神态控制得近乎完美,低而轻地笑了几声,同样取过茶杯抬手相应,矍铄内敛的目光似不经意对着卫枢游过。
“三公子年轻有为,老臣在三公子身上依稀可辨得王上当年风采啊!”
茶盏倾斜半遮住何仲衍的口鼻,余光外,卫枢垂放在袍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卫子歌嘴边的笑也在一刹那间生硬几分,何仲衍无声冷冷一哼,仰头饮口温茶,咳喘一阵,整个人似有些疲惫,坐姿变得松垮萎靡。
卫枢深深看着何仲衍,目光随他的关切问候恢复得诚挚纯粹,唇边溢笑,“仲衍兄这寒症已缠绵七八日了,稍候我让太医署拨几个医术精湛的太医,随仲衍兄回府,好好替仲衍兄诊诊病吧!年底了,可别将病气带到来年去了。”
何仲衍忙道:“老臣谢王上体恤。不过寒症,休息几日便无碍。”
他捻捻须,笑着轻叹口气,“只不过明日暄儿回来,倒是怕将这股病气过给他,所以在病好利索之前,只得忍住老臣思儿心切的心情,先与他避而不见了。”
“哎——”卫枢声调微扬,懒散地抬手指指右手边的卫子歌与卫孾,“他们这群孩子都年轻,筋骨强健,连这么点寒疾都顶不住,那可要叫我们做父亲的看笑话了!”
几番笑谈,殿内压抑紧张的氛围稍有轻松,所有人各自或深或浅地笑起来,连同两个被殃及的太守,也战战兢兢咧嘴干笑。
随即而来的点名又立刻吓得二人浑身一抖,尤其耿怀琮,更是后背发凉。
“耿怀琮!”卫枢话锋斗转,笑中含威,“你想了这么久,可想出什么见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