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笑音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几道或锐利、或审度、或深藏不露、或老迈却精光骤现的目光齐齐射向耿怀琮。
耿怀琮浑身发麻,一时语塞,倒是身旁孔晖悄悄捅捅他,小声提醒:“耿大人,是王上问你话!”
耿怀琮目光一动,思绪飞转终于醒转过来,原地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回道:
“回王上,方才臣听三公子、何相所论,此策若行之得当,当为利民之计。只……”
见无人阻拦,耿怀琮吸口气,接着说:“只事有两面,从长久来看,农户可节约农具、铁器的支出,但因先期朝中所投过大,起始阶段,因铁艺提升,市井贩价势必增长,而民众是否得以负担?倘若因此造成少有买入者,那么铁矿有价而无市,岂非造成更大的靡费?”
耿怀琮官辖卫孾,而又受何仲衍提携,恰恰两人观念不一,耿怀琮夹在中间实在处境艰难,偏帮任何一方都会惹来另一方的敌对,最初卫子歌问话,他因不知两人各自观点不敢轻易应答,只好含糊搪塞。
方才何仲衍、卫孾两个几番针锋相对,何仲衍渐处下风,不过这位丞相看似奉承的一句话却也巧妙地将卫孾送进圈套——身为君王尚未表态,三公子已先行定论,确信他所奏请之事势必推行,这于高不可犯的王权来说实为僭越。
卫枢未明确表示内心观点,但急需拉出一个人将整个议题扯回到几方互有争议的场面之下,无论最终肯否,这个头必须由卫枢来点、来摇。
纵观在场的各人,何仲衍已托病置身事外,卫子歌倾向自己的弟弟,卫枢更是局面的操纵者,孔晖本来就是个局外人,只剩耿怀琮立场矛盾,最适合来做这个倒霉蛋。
而他所言既要与何仲衍的反对保持一致,又不得太过尖锐,惹恼三公子,还要达到卫枢隐喻未明的目的,多亏他本人机敏圆滑,摒弃”行或不行”这两条死路,转而改为“若遇阻碍如何解决”的偏锋。
果不其然,卫枢浓眉微动,顺势问道:“卫孾,父王听你言谈,似乎对后续的一应改制都做了准备。不如展开说说,让父王再仔细琢磨琢磨其中利弊。”
卫孾与其王兄做过相应的功课,眼底一喜,略作思忖后流利回答,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奏呈之上,剩下后头孔晖、耿怀琮两人无人理会。
耿怀琮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目视前方,嘴唇微微翕动,低声道:“多谢孔大人。”
不久前,孔晖在其简短的几字当中,重重咬着“王上”两字加以暗示,这才令耿怀琮幡然领悟,现下听到道谢的耳语动也不动,只头轻轻一点表示回应。
卫孾先从耿怀琮的疑虑入手,说道“可以定银的形式,由专人录册登记再交由铁铺,依定银按需冶炼,防止供多需少”,又侃侃而谈,自问自答,提出可能会遇到的难题再讲如何解决,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
冬日昼短,漏洒在殿门前的光华由明转暗,火烛燃了一天已至蜡尾,光线昏沉,最外的耿、孔两人身后只剩一层泛着浅金色的残芒,殿中更深处的几人粗看去几乎轮廓模糊不清。
卫孾正说到“此次只传冶铁之法,其余开采、矿石分类、拨矿等事务仍由驻矿的军营负责,只新增几种官职行市井的监管、督造之责。”
卫枢几人听得连连点头,一大片轻微局促的脚步声自后阁传来,姜内参躬着身子站定,谨小慎微地说明来意:
“王上,殿内灯火昏暗,可需燃放新烛?”
卫枢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也不多加理会,满眼欣慰地看了眼卫孾,又转向卫子歌,“卫孾这一年颇有成长,子歌,可有你的功劳?”
卫子歌晃了眼一众蹑手蹑脚更换灯烛的宫奴,笑容浅淡而谦恭,“父王,是阿孾不负您所望。此番寻矿、表奏,前前后后都是阿孾一人在忙,不过前几日一同回宫的路上儿臣帮着阿孾添了两三笔,实在不算儿臣之功。”
卫孾嘴唇动了动,向他王兄看去,想说些什么,迎上卫枢两道肯定的目光又暗自咽了回去,只低头赧然一笑。
烛台依次点亮,光斑烁烁,照得每人脸上浮出平和、静谧的光影来。听卫孾奏完,卫枢依然未作表态,毕竟事关新政,自上而下涉及的改制非三言两语可定论,何况……
他似无意地看了眼自己的长子,内心深处察觉到一番还未捉摸透彻的异样,表面上倒一副平静,对卫孾又嘱咐道:
“卫孾,你有豪情是好事,只是你才入曲水一载,诸事上还需诸级官员辅助,平日里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行事风格,不可太过激进。”
卫孾对着父兄两人殷切关爱的笑容点头,“是,谨遵父王教诲。”
卫子歌望着卫孾轻声一笑,笑音蕴含鼓励、欣赏,紧接而来的话语却隐隐透着挑衅,只不过被他巧妙粉饰在谦和的音调之中,叫常人无法分辨。
“曲水多有师从相伯的门生任职,相伯为人敦和,师徒一脉相承。”他对着何仲衍微笑致意,“有他们在,想来三王弟日后必会游刃有余。”
何仲衍虽品出些不对,但卫子歌的话听起来实在只是客客气气的恭维之词,抓不到什么纰漏,只好无声跟着笑起来,胸膛里气息一短,引出连串不停的咳嗽。
“哎大公子……咳咳、咳……”
何仲衍有心回答,却是气息紊乱不顺,喘三口咳四口,病情缠绵多日侵蚀得身体虚乏,被嗽个不停的咳喘堵住喉咙,怎么压制也挤不出后续的话来,连同声音也像漏风的破房,呼呼带喘,苍老的脸颊震出薄薄的两抹潮红。
“好了,仲衍兄身子不适,今日就到这吧。”卫枢目光尽显急切,起身走到对面,一手轻抚何仲衍后背,一手高摆唤来姜内参,见他颠簸着腿脚赶到眼前,吩咐道:“去,令太医署在宫内值守的太医都跟着丞相回府!”
何仲衍摆手意欲拒绝,无奈喘音方平,胸口的气息还未顺当,依旧话不连贯。
“王……上,不、不必……”
“跟我客气什么!”
卫枢挥手催促姜内参去办,慢慢扶了何仲衍起身,巡视半遭,一指最外两人。
“孔晖、耿怀琮!官驿正好与相府同在城东,你们两个先送丞相回府。”
孔、耿两个人提心吊胆一下午,眼见终于可以抽身离开,忙不迭哈腰小跑上前,一左一右各扶住何仲衍两臂,连连道:
“是,臣定将丞相安然送回府中。”
两位上公子出言关照,几位权贵之人一来一回客套几句,何仲衍腰杆无力地微弓,在两位太守搀扶下缓缓走进殿外的夜幕,渐渐遁远。
承钧殿热闹一天、喧嚣一天,终于只剩百支烛火无声烁动,照得整座议事的大殿通明。
姜内参交代手底下的小内侍去请太医出宫,此刻折返回来,隐在身下的半张脸露出些许犹豫,偷觑卫枢一眼不敢言语。
卫枢拧眉嗔笑,“眼下都是家里人,什么话吞吞吐吐的!腿摔坏了,嘴也摔坏了?”
姜内参跟随卫枢近四十年,身旁无外人时偶有说闹逗趣,听卫枢话音里收敛了君威只剩愉悦闲适,也跟着高兴起来,周身上下礼数不缺,但神经也有所放松。
哈腰陪笑,“王上又取笑老奴了。”
“快说,什么事。”
“哎呦!”姜内参拍拍脑子,脸上一苦,“回王上,云夫人申时来候,打算与您商讨明日祭祠以及后日宫宴诸事,在后阁等过半个时辰,见王上您还在议事又先行回宫。老奴那时便瞧着云夫人脸色极其苍白,想来染疾未愈。刚刚太医署的值守太医都出宫去相府了,老奴想请示王上,可要临时传召在京留守的其余太医进宫为云夫人瞧瞧病?”
不知是这一场寒疾的势头太过猛烈,还是云禾年底操劳体虚,自入冬后身子一直不爽利,喝过药好上几日,待琐事缠身,又再犯,反反复复不停,饶是她性子刚强才硬撑着处理完后宫事。
被姜内参一提醒,卫枢咂咂舌,有些后悔将人都遣出宫去。
背手看着两个儿子微一沉吟,不等他做好决定让谁去办这差事,卫孾先一步行了简单的礼毛遂自荐。
“父王,儿臣去吧。”
虽说卫枢尚未最终决定是否同意卫孾的奏呈,但对他的努力也都看在眼中,于卫孾赞叹有加,眼下卫孾心中盛满骄傲窃喜,看什么都跃跃欲试。
也不过是趟小差事,卫枢未作犹豫,点点头,“也好,那你便去吧,早去早回,明日还要参加祭香。”
他又扭头看了眼姜内参的腿,“你去梅络宫通报,就说我稍后过去。待太医给云卿瞧完,顺便看看你的筋骨。”
卫孾大步流星走出宫门,姜内参一瘸一拐亦领命离开,只剩烛光烁烁填满空旷的殿宇,地面留下了一排排案几投下的黑影,围住两人。
空气中一片安静,卫枢负手而立眺望宫外沉沉暮色,眼底的光彩微动,浸润着磅礴的强悍,只神情淡下去,其气概依旧迫人。
父子两人无言并立,片刻后,卫枢才悠悠沉声一笑,这笑带走那份强悍,浮现出父亲的慈爱,他挑起眉梢打量一眼卫子歌,复又面向殿外。
“歌儿——”
这两字尽显亲近,“今日你言行很是高调尖锐,不像你作风。现下已无旁人,说吧,卫孾这事背后,你是不是还有额外的深意。”
卫枢语调未闻疑意,听得出他相当笃定自己的想法,此言并非询问,而是等待来自儿子的印证。
卫子歌低声苦笑,点点头承认,“父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你是我一手教养大的!”卫枢转回身亲昵地拍了拍卫子歌的肩背,细细打量他上下,“从去坪郡送药材就一直留在青州,在北境呆了几个月,看着清减不少,自己多注意身子……”
卫枢心中随自己的话音生出一道浅浅的波澜,表情闪过些忧虑,凝滞一瞬,即刻又拍拍卫子歌,慈笑道:“你从曲水回京,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程,今夜不必再说了,先回寝宫修整吧。”
卫子歌的确另有要事准备与父王相商,不过也非迫在眉睫,何况天色已晚,云夫人那头还在等父王前去,见父王面容挂着些疲惫,不免担心父王太过劳累,不得不作罢。
“是,父王。”他扶住卫枢胳膊,与他走上高台的石阶向影壁后绕去,“儿臣先送父王去云娘娘那里。”
两人的身影贴靠,俨然寻常百姓家的父子那般亲昵,步履缓慢悠然,乘着甬路两侧灯柱相织的光辉渐渐融进殿宇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