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待四子归宫,卫枢、两位夫人并公子、公主,会于腊月廿九那日出宫前往祖陵焚香祭祀,以表孝道。
今年卫子湛、卫子安各因故未返,礼乐司进言,若公然出行拜祭,被民间发现恐有“缺子孤行”的蜚语,一旦传播开来,生出风波,对朝廷的名誉不利,对北境的军心更是不利。
想到此,卫枢决定临时改为在宫内的宫祠敬香祝祷,不再大费周章。虽说省了不少车马行程上的琐碎事,但毕竟事关王家威严,云夫人领着礼乐司依旧忙前忙后,没空得闲休息。
廿九祭拜的事情一毕,紧接着着手除夕宫宴菜品、人员安排,好在这事已做了十几年,一应章程没有太大变化,卫枢又额外将后宫贺岁的诸事临时交托华夫人帮忙,云夫人身上的担子总算轻了许多,病容虽在,气色眼见着变好。
当日祭拜过后,卫枢独自关在书房批阅北方传来的军报,再出房门已然疏星当空,在卫子歌与云夫人间犹豫片刻,最终前往梅络宫看望云禾,遣了姜内参报于卫子歌,喊他除夕早间再来书房议事。
王城脚下,百姓富庶,四更天的梆子一响,百姓纷纷用长竹竿挑起爆竹,火星沿着信捻“嘶嘶嘶”燃起,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唤醒宁静的街道,撕开寡淡无光的清晨上空,将萧条的冬季填满岁末的热烈祈盼。
大街小巷不多时便人山人海,走亲访友、采买年货,或者在城隍庙前祈福,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宫外年味十足,那高墙之内的热闹也不遑多让,瓦当檐角泛着潋滟金光,由最南的南雀宫门起始,至正殿承钧宫,再往北苑去,主脉轴之上,贴了新纸的红灯高悬,红绸金带相错结挂。
宫奴、宫婢全都换了一身崭新的行头奔走忙活,满脸洋洋喜气。
后宫中,早有人等不及吉钟敲响,偷偷的摆开炮仗、爆竹,手腕一抖,燃了捻子拔腿就跑,一阵连着一阵的噼啪声接连不断。
佳节至,情绪难免亢奋,掌管内宫的掌事们佯装不知,只要不走水,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去追究。
天色熹微,薄雾将散,阖宫已沉浸在翻滚喧腾的喜悦当中。
梅络宫南侧的一处小苑,两个女子蹦跳着踩在积雪未化的草坪上向暖阁跑去,留下两串欢快雀跃的脚印。
推开门,上身着了葫芦纹酡颜锦袄的姝儿鼻尖挂着几颗细汗,打量着阁内侍奉的几个小宫婢,眼睛亮闪闪的难掩兴奋,却故意摆出尊贵文静的姿态来,不紧不慢地吩咐她们:
“这里无事了,你们几个先行退下。”
宫婢低下头,小声应道:“是” ,随即轻手轻脚地挪动碎步从暖阁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消失,姝儿的表情再板不住,杏核般的眼眸一弯,拉住身旁那姑娘的手腕便笑。
“星摇,母妃今日不在,你就呆在我屋中吧!”
因着去年卫枢对他的儿子情生谍庄之女一事颇为抵触,为免再生风波,宋星摇虽同卫子歌回京,并未与其一道入宫。
趁廿八陪着卫枢前去梅络宫,卫子歌找到姝儿,先不经意间告诉她宋星摇同在颍京,又唉声叹气地说起云夫人染病,自己实在不忍再将宋星摇带回宫送到梅络宫打扰。
姝儿去年尚能去烦卫孾领她骑马游苑,如今他接管曲水,宫内没有同龄的人陪伴,自己待在宫里百无聊赖,天天上学下学,烦闷得恨不得偷跑出宫。
一听宋星摇也在颍京,登时拍着胸脯向她王兄保证,她一定将宋星摇安排妥帖,不会麻烦母妃。
卫子歌心底偷笑这王妹天真单纯,假意推脱不过,只好无奈同意,又叮嘱她千万不可暴露宋星摇入宫一事,免得惹云夫人烦心。
宋星摇幻了张普通的脸,换了宫婢的服制混在姝儿身旁,身为公主,周围女婢前呼后拥再正常不过,谁也不会多加注意。
卫子歌就这般独辟蹊径,既避开卫枢注意,又完成对宋星摇的允诺,还哄得自己王妹开心,一举三得。
云夫人一早送走卫枢便去栖梧宫忙活宫宴的事,剩下姝儿一个,自是像匹脱缰的马驹,拽起宋星摇四处跑闹不停。
宋星摇回头看了眼门扉,见门掩得严实,确认无人发现,眉眼生出浓重的笑意来,挽起姝儿在她卧房里闲逛打量。
房中台案摆放一尊长颈的器皿,插了腊梅点缀,墙壁上挂了几只造型不一的纸鸢,旁侧的挂架盘了条赤色皮鞭。
再往里,书案整齐,一侧堆着几摞文牍,纤细的毫笔还搁在砚台上,笔尖泛着湿润未干的墨汁。
宋星摇盯着看了会,径直走到案前,挪开宽大的砚台一瞧,果然发现下方压了张草笺。
“这是什么!”她眼疾手快,身形侧过躲开姝儿的抢夺,一把扯走草笺举到眼前去看。
“哟哟哟!画的什么啊!”宋星摇耸着眉心,促狭地笑起来,“嗯,这是一棵柳树……”
她瞄了眼姝儿,见她登时满脸通红,笑得更是放纵,继续分析手中画的内容,“这弯弯曲曲的……是什么呢?是——是一条小路啊!柳树,小路……柳树、小路——”
“姝儿你……”
“星摇!”
姝儿夺走宋星摇手中的笺纸,急得脚下一踉,忙将纸搓成团扔进炭盆里,背过身不敢直视宋星摇。
宋星摇憋着唇拼命忍笑,憋到忍无可忍,只好原地打转,四下乱看来分散自己想要调侃姝儿的心思,刻意干咳着来平缓嗓子中的笑声。
“咳咳……呵呵呵……咳!”
又见到格架上放了零零碎碎一大堆木制的玩物,在金樽玉器中间很不协调,心里倍感好奇,凑近一看,只觉得很是眼熟,再定睛慢慢辨别,忽然意识到是前年在南阳晚集,姝儿与柳下蹊赢来的木雕玩偶,唯一不同的,是很多模样精致的雕塑上被人涂了五颜六色的油彩,看起来更显可爱生趣。
她抿嘴压住笑,回头看去,正巧姝儿亦回身看过来,两个姑娘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交,一个尴尬地别开脸吐气,一个嘴角一抖再忍不住,围在姝儿眼前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哈哈哈,我就知道!”宋星摇扶住姝儿肩头晃晃她,“从那天你们两个回来后那股子别扭劲我就觉得不对!姝儿,姝儿,你对柳兄他是不是动心了!”
姝儿侧身,宋星摇又转到她正前方,捂住她的手,半是央求半是胁迫,“快告诉我,我都看见你的画了,不要再瞒我了!”
“画?什么画?”姝儿矢口否认,绯红的脸蛋却暴露她的慌张羞涩,抵赖道:“哪有什么画,星摇你不要胡说!”
“哦——”
宋星摇瞧着炭盆中燃成灰烬的草笺,故意拖着尾音,“那是我想错了……”
向着格架抬腿一迈,“哎?我看你架上那些木雕很是有趣,不如送我几尊吧!”
“不行!”
姝儿急得脱口而出。
“嗯?”宋星摇抿嘴一乐,“怎么,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木雕,还舍不得送我?”
“咳!”
姝儿又闹了张红脸,支吾半晌也解释不出因由,偏偏宋星摇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不放,避不开、躲不掉,臊得连耳根都带着袭粉红。
宋星摇抓了把柄哪能轻易放过姝儿,缠着她不住打探,逼问不行就动手,一会搔她肋下,一会揣起木雕藏到身上吓唬,两个姑娘嬉闹追赶,笑声晏晏,闹过多半个时辰,眼中笑泪不止,俱是有些疲惫,蹬掉鞋并排躺倒在炕榻之上歇气。
宋星摇抹掉眼角的泪花,手肘碰碰姝儿,“姝儿姝儿,这事,云夫人知不知道?”
姝儿还想反驳,扁着嘴哽了哽,终是默认下来,叹口气,“母妃她日日都有一堆事要忙,注意不到我身上,再说……”
“再说?”
宋星摇笑嘻嘻睨了姝儿一眼,反问道。
“咳!”姝儿绞绞发丝,“再说,议亲一事该由男子来提,我才懒得去想。”
“哈哈哈哈……唔……”
宋星摇扯过锦被蒙住脸大笑,笑声被埋在厚重的被褥下盖成细碎的沉闷的窃喜,连她清朗明亮的嗓音都变得含混不清。
“姝儿,你别急……等我找机会一定……一定去找柳兄谈谈!让他别只顾着读书了,还有、还有个佳人等他提亲呢!”
“星摇!”
姝儿抬起胳膊压住宋星摇,用力向下去按被衾想拦住她的戏谑,力气还未使出来,自己倒先泄了气。
“哼!你就取笑我吧!只是你提也没用,我几个王兄都还未议亲,母妃是不会同意我先成婚的。”
她望着天继续低喃,“还有还有,我跟你讲,父王他为两位王兄物色了两个贵臣之女,听说长得婉约标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谁知道我那两个哥哥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大王兄说国事未宁,暂不考虑,二王兄说兄长在前,自己不敢逾越,连是谁家的女儿都没问,竟同时拒绝了父王,而且理由正当,让父王找不到一点反驳的余地!哈哈哈,你不知道,父王垮着脸来找母妃出主意,母妃还嗔怪父王咸吃萝卜淡操心,嘻嘻嘻嘻……”
姝儿还在自顾嘻嘻哈哈的痴笑,浑然未觉被子下的宋星摇不再出声,闷在里面一动不动。
眼前漆黑无光,闷得时间一久,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与两人的关系比较复杂,若叫姝儿发现端倪,恐怕会缠着她追问,只是连宋星摇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回答,只好佯装无感,定定心绪,努力将表情控制得平静如旧。
正掀开被子钻出半个脑袋来,忽听暖阁外传来许多人脚步相叠的踩踏声,步子虽不重,也因着人多颇为明显。
宋星摇还未反应明白,身旁的姝儿猛地弹起身跳到地上,焦急地低喊:
“是母妃!母妃回来了!星摇,快,快起来!”
宋星摇此刻顶着宫婢的身份,与公主尊卑有别,脸又不是熟悉的那些女倌模样,若被人发现竟进了公主寝阁与公主打闹,势必惹人怀疑和盘问。
来不及琢磨,宋星摇也倏地翻身跃起来,暖阁的门纱上已隐约可见人影正向着这边靠近,再想躲出去恐怕会与云夫人撞个正着。
她原地强迫自己冷静,随后飞快地叠好锦被抛回原位,将姝儿拉过来按到榻边,就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宋星摇拎起裙角,低下头,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做出正在为公主整理外袍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