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病容难掩，虽盖了脂粉遮挡修饰，在强烈的阳光下依旧透着股虚弱的倦容。她跨过门，也不看周围，找到姝儿的位置径直而来。
“姐姐。”
“妹妹来了。”
她同华夫人相互打过招呼，瞥见躲在后头的姝儿，娥眉一挑，抬手拉她出来，一见姝儿的衣服黑漆漆沾了一袭草灰，侧目向她瞪去。
姝儿嘿嘿傻笑，一手悄悄扯动华夫人的袖子求她帮忙说情。
华夫人抿嘴笑了笑，虽未说话，却对云夫人递去了一双安慰劝导的眼神，云夫人见了，明白过来姝儿的小心思，轻声松了口气，嗔问姝儿道：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没有！”姝儿见母妃并未斥责，立刻来了精神，凑上前一指宋星摇，“瑶儿她可以作证！”
云夫人看了眼去，却转回来对着华夫人轻点点头，这一点，令华夫人有丝错愕，想着大概是致意自己看护姝儿，未深想，也点点头回应。
“妹妹还有事要忙，带着子姝先走吧。这里我来料理后续就是。”
这倒是说进云夫人的心坎里去了，现下就快临近晌午，该有官员入宫等候了，确是有一堆事等她安排调度，她一扫姝儿花掉的妆钿和脏兮兮的礼服都要重新梳洗、更换，本来性子就急，当下更是乱糟糟惹得她烦躁。
但毕竟华夫人还在，就这么来去匆匆地离开有些礼数不合，云夫人只好按捺住想就此离去的打算，摇摇头，同华夫人闲谈开。
“不急，姐姐。也是我今年突然染病一直不见好，否则也不会平白将这些事压到姐姐身上，多谢姐姐帮我。”
华夫人缓缓打量了一番婵桂宫的院落，神情有丝淡淡的怅然，“这算什么……”
她回过神莞尔一笑，“你我同是宫妃，谁来看顾打扫先后的宫殿都是一样的！”
云夫人静了片刻，大概是院中吹起的风有些发凉，吹得她面上的气色又白了几分。
提到先后，眼前站着华夫人，云夫人未免心中想起那个留在宫外养病的二公子来，虽说素来没打过多少交道，身为长辈，多少有些怜惜他的遭遇，拉住华夫人的手问道：
“我听王上提过几嘴二公子，姐姐，子湛他可还好？”
云夫人的声音轻轻的，却听得宋星摇浑身一紧，碍于身份，她不得将心中的急迫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垂下头藏住自己紧张的表情，支棱着耳朵偷听。
华夫人拈笑暗暗思量几许，周围尚有宫人在忙，而卫子湛那边的很多想法、计划一向复杂，他身体如何、在哪做些什么，少不得引来有心人注意，自己不该随意吐露，即便是看似无争的人也不行。
想到此，华夫人加深了笑意，含糊着应和道：“湛儿他还好，不过是有些畏寒，当下颍京又冷，我便叫他别回来了。”
云夫人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敷衍，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对着姝儿招招手，“时候不早了，该领你去重新浣洗一番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点头沁笑，云夫人领着姝儿向外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望了望宋星摇脸上也是净一块、脏一块的斑驳，不知是有些责怪这个小宫婢带坏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怜她浑身狼狈，身子上下微微一动，悄声叹了口气。
握着姝儿的手加了道力度，继而转向注目相送的华夫人，“姐姐，这位小宫婢看着也狼狈的紧，还是先在姐姐宫内梳洗过再找姝儿作伴吧。”
华夫人一愣，朱唇轻启正欲问，却见对面的姝儿躲在云夫人脑后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的示意，又仔细想了遍云夫人的话，似乎意指那位奇怪的小姑娘此刻该回自己的宫里，心里琢磨了个大概，抿抿唇，既不否决，也未多言，只道：
“也好。”
说罢寻机睇了个佯嗔的眼神给姝儿。
云夫人亦剜了眼还在缠着她讨价还价的女儿，不再理会，一挥袖，随她而来的队伍转过方向，鱼贯走出宫门外。
两位夫人的告别太过仓促，只来往两句话便决定了宋星摇的去留。
看着姝儿被云夫人攥住拉走，方才还热闹拥挤的婵桂宫一瞬间冷清一半，被烧得近乎焦黑脆弱的一段枝杈终于“吧嗒”折断，掉到地上，宋星摇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
她不懂宫规，也与这位华夫人非常之不熟，不过曾经同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一顿家宴，当时的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陪衬而已，与华夫人并无交谈。
只是从姝儿口中多少得知华夫人性子敦和，不是个待下苛刻的人，可她毕竟是公主啊，自己于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何况又变了另外一张脸来冒充宫婢，若被她发现自己胆大包天混入宫中，一怒之下，自己未必不是个死啊！
一想到此，宋星摇后脊蹿出一道寒气来，偷偷抬眼去瞧华夫人的反应，原想着趁她尚未想明白的时候，早早编个理由脚底抹油，却未料，视线的另一端，华夫人也透着两道复杂难明的目光，非嗔非怪地端详自己。
宋星摇忙低了头，学着记忆中其他人的姿势，两手摆了几个位置，最后比量个差不离的姿态矮身一揖，“小女办事不力，还请华夫人责罚。”
若无其事地屏退周围的宫奴宫婢，华夫人左右两手的食指相互轻搭，端在宽大的袖中揉着，柔和的目光外沁着道绵绵若风的沉思和打量，她没有理会宋星摇的请罚，只细声轻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宋星摇想起姝儿给自己编的假名，垂头回道：“叫瑶儿。”
“瑶儿……”
华夫人话音微弱地落下去，带着些笑，她向着宋星摇那边走近，声音又细小了几分，只留给两人听得清楚的余地。
“方才子姝嘴快吐露，说着火的时候你用一把剑劈断树枝救火。瑶儿，我能否看看你的剑？”
宋星摇只以为华夫人的兴致被救火的场景吸引去，心里不妨松口气，根本未能及时察举华夫人情绪微妙的变化，低头抽了青灵剑出来。
青灵剑剑身软韧，一直无鞘缠在宋星摇腰间蹀躞之中，剑身在空气中弹开，荡出一圈圈清晰冷冽的剑音。
她双手一递，“请华夫人看过。”
残留的余音未灭，华夫人伸手向着横摆在眼下的剑身探去，可探至一半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手指停在半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引来宋星摇不明所以的目光，华夫人立刻将手掌蜷握落回身侧，又顿过半晌，面容已平静许多，嗓音却微哽地说道：
“无令不可配利刃入宫，你身为宫婢，却不晓宫规吗？”
话中实则不闻斥责之意，只宋星摇独身应对贵人问话，难免心虚，听后一惊，握住剑慌张跪下，不待她回答，华夫人的询问紧紧跟来，令她更是大惊失色。
“小姑娘，宫里当差的宫婢皆自称为奴，见了我，也不会像你这般直身回话的。我虽懒于打理宫内琐事，但芷芜宫四十个女婢的样貌却悉数记得，你既非我宫中之人，也非属任一处宫苑内。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华夫人再上前半步，身上淡雅的汀兰熏香已清晰可闻，姿影覆在宋星摇头顶，一贯优雅从容的她话里却掺着急切。
“另外，现在的你，真的是你真实的样貌吗？”
